在中国古典文学人物长廊中,有许多弃妇形象。这些形象以其丰富的历史文化意蕴在文学史上显示出十分重要的思想认识价值和道德审美价值。《氓》与《孔雀东南飞》,就是记叙弃妇形象的代表诗作。两诗被收入统编高中语文教材选择性必修下册第一单元。作为叙事诗,《氓》通篇采用女主人公的第一视角,显得真实真挚,突出体现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叙事传统。《孔雀东南飞》是“乐府双璧”之一,其进一步继承了这一叙事传统,是一首更为纯粹的叙事诗。从内容题材看,两诗记叙的都是普通女子的悲情故事;就结局而言,《氓》是婚姻悲剧,《孔雀东南飞》是婚姻与个人生命的双重悲剧;就人物形象而言,虽为弃妇,女(暂以诗中女主人公的自称代替人名)与刘兰芝都品貌双全、贤惠守德,在夫家的表现可谓“恳款竭诚,委曲备至,则又无不佳”,但这样“精妙世无双”的女子却最终惨遭抛弃。一个在遭弃后清醒省悟,一个在再嫁时自杀殉情。一悟一死之间,两位女主人公的形象是如此的魅力独具、千古流芳。时至今日,读来仍具有震人心魄的审美价值与警世意义,能引发深切同情和悲鸣。
一、女行无偏斜:弃妇本是“白富美”
美丽动人、勤俭能干、温柔贤惠、知书达理,这些是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也是文学作品中女性形象的标配。女与刘兰芝,也不例外。更何况,她们还是“白富美”。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女在氓家,起早摸黑,勤苦持家。“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刘兰芝同样昼夜机织不息,既勤快,也能干。
“自我徂尔,三岁食贫。”女的贤惠有德可见一斑,她为追求幸福爱情更是作出了自我的牺牲与奉献。从“以尔车来,以我贿迁”可推知,氓的经济条件很是一般,还不如女家。但为了爱情,女甘苦乐贫,无怨无悔。刘兰芝呢,“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面对专横无礼、存心作难、难以伺候的婆婆,为了能与焦仲卿相爱相守,她只好事事委屈自己,处处遵从婆婆,展现出了最大限度的贤惠与明理。最为难能可贵的是,这个“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的女子,可谓是才艺双全、知书达理,打了灯笼都难找的“白富美”,嫁给小吏焦仲卿,实际上真有点委屈了。
至于容貌,刘兰芝的美丽漂亮没得说,诗中就有具体而精致的大段描述,无须多述。女的容貌诗中虽没有直接正面的描述,但由“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可知,女年轻时候也应该是美丽漂亮的,所以氓才会喜欢她、娶她。氓后来的负心变德,根本原因是女的人老珠黄。
此外,两位女主人公的单纯天真、善良多情在诗中也有鲜明的体现。读《氓》,从少年时的“言笑晏晏”,到恋爱时的“信誓旦旦”,再到面对氓生气发怒时“将子无怒”的温柔相劝,还有那“不见”时的“泣涕涟涟”、“既见”时的“载笑载言”,无不说明女的温柔天真以及对爱情的忠贞专一。读《孔雀东南飞》可知,刘兰芝出生于富贵人家,从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为了爱情,在焦家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可谓是小心翼翼、无微不至。即便在被遣送回家的时候,她还不忘叮嘱小姑要“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这般大度,这般孝顺,这般善良,这般通情达理,让人不禁心生敬佩。
可见,两诗中的女主人公,都有着由内而外的美丽。用诗中的话说,一个是“女也不爽”,一个是“女行无偏斜”。
二、君家妇难为:负心的男人凶恶的婆婆
考察两位女主人公的婚姻,应该都是传统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旧式婚姻。但不同的是,女与氓是自由恋爱,刘兰芝与焦仲卿则纯粹是典型的封建之作。
女和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相识相伴,知己知彼,可谓感情深厚。在这样的基础上建立的爱情,按理说应该是坚不可摧的。尤其是女,对爱情是如此的痴情而专一:“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少女的心,全然给了爱情,氓在她心中,成为深深的思念与牵挂。她带去一大车的财物,还有满腔的喜悦与希望,以及当年两人对爱情的“信誓旦旦”。她跨过汤汤的淇水,在夫家里里外外地干活,操持家务,任劳任怨。尽管常年粗茶淡饭、布衣陋巷,但她无怨无怒、心甘情愿。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与之偕老”,长相厮守。在长期的劳累和贫困中,她老了肌肤、损了容颜,氓的不悦与厌恶却与日俱增,并进而至于家暴。嘴上的爱情挡不住现实中氓的“二三其德”“士贰其行”,当初的誓言犹在耳边,眼前的氓却已变成路人。
刘兰芝与焦仲卿虽是通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结合,但小夫妻两个很恩爱。嫁到焦家后,虽有婆婆的百般刁难,但为了爱情与幸福,兰芝只能忍辱负重、忍气吞声。本是富家女的她,从小读的是诗书,识的是礼义,学的是机织。要才有才,要艺有艺,要貌有貌,可谓是在万千宠爱与百般呵护中长大。但在婆婆的虐待下,平日里,兰芝“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手脚不可谓不勤;对待婆婆,她“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极尽为人媳的本分。但就是这样一位能文能武、知书达理、品貌俱佳的好媳妇,婆婆却是一味地“故嫌迟”,专横地认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绝情地宣告“吾已失恩义”。可怜的兰芝,丈夫为了功名不在身边,而守寡的婆婆又如此无礼凶恶,这样的日子实在是难为了她,苦了她。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悲剧。“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人终有清醒的时候,也有爆发的时候。毕竟婚姻苦悲,人生漫长。为了尊严,为了幸福,兰芝唯有自遣归家方可逃避婆婆的魔爪,脱离苦海。
三、谓言无罪过:清醒之后的反抗
有别于一般的弃妇形象的是,女与刘兰芝都在自己这部悲剧大戏中能及时认清自己的遭遇和处境,及时反思,甚至奋而反抗。她俩既没有哭哭啼啼,也没有委曲求全,逆来顺受。她们都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分手,选择了抗争。那么刚烈,那么勇敢,那么可敬!
女是在遭弃后追叙自己和氓恋爱、结婚、受辱、被弃的全过程的,从中表达了自己的悔恨和决绝。我们敬佩那个遥远时代的女,她是那么的自信自强。“女也不爽”,这是她对自我的高度肯定,也是对氓变心的无情控诉和揭露。她确实没做错什么,氓遗弃她没有一点道理。“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这是她勇敢直面斥责氓的不义行径。“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或许这种反思认识,能带给她以冷静,以理智,以超脱,让她用一双黑色的眼睛去更清醒地认清黑夜,再去寻找光明。
刘兰芝不仅敢爱敢恨,敢说敢为,具有强烈的反抗性格,而且在别小姑、别仲卿时,赠物留言,订立蒲石之盟,于悲怆之中充满了温厚的深情和要坚守的礼节。她自尊自爱、自信自强,她的抗争是一种自发的勇敢的抗争,这种抗争是一种自身合理的人性要求同扼杀压制这些要求的封建礼教之间的一种激烈冲突。
对兰芝来讲,她把自己所有的幸福都寄托在丈夫焦仲卿的身上。可以说,焦仲卿是她的唯一希望,是她的终身依靠。只要能跟自己的丈夫平平安安地相处一生就是她人生的最大幸福。这样的要求与希望,真的不过分,甚至还有点可怜。当她最终认识到这一点要求与希望也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空中楼阁时,她终于奋起反抗,在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中进退有度,尊严而来,尊严而去。试想,如果兰芝是那种逆来顺受、贪图富贵的人,那么嫁到太守家是最好的归宿,也合常情常理。但兰芝偏要守卫她所谓的幸福爱情,甚至不惜牺牲个人生命。兰芝包括焦仲卿的死,都是对封建礼教罪恶本质的控诉。
四、戒之慎勿忘:弃妇形象的美学意义
文学是人学。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和意义,就在于深刻地剖析人性,然后用人性这个“点”去辉映或衬托整个世界、民族、时代的“面”。女的被弃,兰芝的死,从某种角度说,就是一种最好的剖析人性的手段,从而深刻地反映出了那个时代的悲剧婚姻现实。
《大戴礼记》云:“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在封建礼教占统治地位的时代,妇女是不幸的,这注定了她们没有权利去争取个人的自由和幸福。或者说,争取权利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包括生命。但爱情毕竟是令人向往的,也是神圣的,它是人世间很美好的一种情感。自古及今,人世间的那么多痴情男女,还是在为爱疯狂,演绎着许许多多感人的故事。这中间,有成功,有失败;有幸福,有苦痛。它们汇聚在文学的殿堂里,成为传诵千古的不朽经典。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部《诗经》,就是一曲歌咏爱情的千古绝唱。只要时光不老,青山长存,这样的绝唱,就永无止息。那些文学作品中的弃妇,她们的光辉形象,只会在岁月静好中更加美丽动人。
(文章来源:《语文教学通讯》2022年第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