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30日 星期三 农历 乙巳年(蛇)四月初三

我没有怕过

发布时间:2024-05-08 点击量:985

本期人物——冯远征

一切都是因为,我好像是比较坦然接受现实、比较愿意接受现实的一个人,所以我没有怕过,没有慌过。

冯远征对退休生活的一切畅想都终止在2022年夏天结束的时候。2022年9月8日,他接到了任命通知,成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第五任院长,也是第一位演员出身的院长。他取消了所有安排,停止对退休的想象,面对生活陡然发生的改变。

2023年年底,我们在北京人艺见到了冯远征。原来颇为清瘦的他现在更加瘦了,封面拍摄时,粉底也难以遮盖他的眼袋和黑眼圈,他向我们指了指左额上方,那儿还有几撮这一年新生的白发。

这一年,他几乎每天工作超过16个小时。大多时候,清晨6点多起床,赶去开会。有时是院里,有时是区里、市里;一些会议的内容他原本不懂,比如工程项目,但他也必须出席,从零开始学习看报表,听各种术语,弄清楚什么是决算,然后举手表决。下午是他排练、导戏的时间,有时还要接受采访,处理院务;傍晚,准备化妆,演出,回到家基本接近午夜12点。他说,这是他的“一天三班”工作模式。

白天没有时间背词,那就夜里背,凌晨三四点,妻子梁丹妮一推开洗手间的门,只见冯远征站在里面,嘴里念念有词,她总被吓到,你怎么还在说话啊?有时,躺下已是后半夜,几个小时后,他又要到剧院去。

很久没进电影院了,只能在网上看看。别的院团邀请他去看话剧,他总是到开演了才想起。梁丹妮跟他抱怨,现在连一杯咖啡的时间也没有了,他说,家里有,我给你沏。

这一年,他带领下的人艺也很忙。完成了35部戏的排练演出,其中10部是新戏,这在人艺史上从未有过。完成了503场演出,最忙的时候,4个剧院同时运转,化妆师在小剧场化完妆,又匆忙跑到大剧场去,舞美、道具也不停穿梭。人艺甚至开启了夜间排戏模式,有时候晚上演出结束,演员卸完妆,立刻进入排练厅,排到凌晨两三点。

大家都说,再忙,也没有冯远征忙。过去一年,他几乎没有节假日。两个月前,冯远征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没休过年假,“我能休吗?”他问同事,对方笑了,重复他的问题,“你能休吗?”他也乐了,“我好像休不了。”

镜头和光亮之外,有另一个冯远征。

他喜欢吃小熊软糖。彩色的、小熊形状的软糖,经常一排练,他就开始嚼,一颗接一颗往嘴里扔,一会儿一袋就没了,“跟嗑瓜子似的”。年轻演员都知道他这个喜好,有时候在超市看见了糖,就顺手给他带一小包。

他懂时下流行什么,经常买网红手工吐司,买芽菜辣椒酱,一买就买一堆,带到剧院,见者有份,吃都吃不完。如果有时间,他更愿意在家做饭,烙饼,炸酱面,尤其爱拍黄瓜。有人带着王小卤鸡爪去剧院,过了几天,冯远征开心地报告,“我跟丹妮现在天天在家里头啃鸡爪,真好吃呀。”他知道什么是Citywalk,随时都能给你推荐几条路线。

他热衷做手工,早年在德国留学,教授家地下室有一间堆满工具的小屋子,他总在里面捣鼓着玩儿,经常做点除草、刷门漆之类的事,这让他感到愉快。现在,家里电器坏了,小修小补的活儿他都自己来。

他有许多生活小妙招,演员的鞋子不跟脚,他立刻推荐一款绑带,示范给大家看,勾在鞋底就好。演员脸上白色颜料擦不掉,他说这还不简单,又发来一个卸妆好物。

他跟年轻人聊书,聊戏剧,聊电影,欧洲最新的戏剧是什么,他都知道。他会和大家一起玩接歌词游戏,一起吃火锅唱KTV。他从不把自己闷在化妆间,有人观察到,每次开演前,冯远征经常坐在剧院后台走廊尽头的红色沙发上,旁边摆着咖啡,和路过的每个演员聊天,漫无目的地闲聊,到点了,他再钻进化妆间,准备化妆。

年轻演员们都喜欢“踪”着他,这是北京话,黏着他,跟他聊天,跟他玩儿。无论什么样的梗、什么段子,抛到冯远征这儿,永远不会落地,他都能接住。年轻人觉得,在艺术家的身份背后,冯远征是一个无比生动的人,有趣,开得起玩笑,从不说废话,还有用不尽的小点子,“他是一个很炙热、很直接,也很年轻的人”。

年轻时,冯远征就是一个自由松弛的人,他对世界的戒备很低,他不设防,总是真诚地交付自己的心事。

刚到德国留学时,他刚失恋,和已经谈婚论嫁的女友分手,朋友说他像祥林嫂一样,逮谁都说这档子事儿。他在学校认识一女孩,都是戏剧系的同学,他请人去食堂喝咖啡,一张嘴就聊失恋,足足聊了三个半小时,口干舌燥了才意识到女孩一句话没说上,他道歉,女孩说,没事儿,说得挺逗的。

30多年过去,现在,剧院里的年轻人也能感受这种真诚的冲击。每次冯远征带着即将退休的老同事们跟年轻演员见面告别,说着说着,总是眼泪就下来了。谈及人艺剧场上座率是如何一点一点恢复时,他也会忍不住哽咽。

再往前倒一些,仔细翻看冯远征的人生经历,失败,失意,徘徊,边缘,无论他处于什么样的境遇,都活得很坦然。

七岁生日刚过,父亲被打成反革命,他随父母下农村,一待就是六年。插秧、种菜苗、割稻子、下河抓鱼,什么农活他都会。从童年到少年,他也不觉着苦,还有点野蛮生长的快乐,“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当时的他这样想。

后来,回北京,成为业余跳伞运动员。跳着跳着,放弃了高考;跳着跳着,过了五年,没跳进专业队,也接受了这个现实。

当院长的这一年,他时常想起年轻时跳伞的经历。

跳伞刚开始失败了,他会骂伞,骂风,骂天空,教练过来踹他一脚,怪它们干嘛,都是你自己的问题。当他一个人在空中飘着,他必须用自己的身体感受风速、风向和风力,他要操纵降落伞,让自己落到最好、最恰当的地方。在空中,他不能仰仗任何人,一切都要靠自己,做判断,做决策。

19岁,他去拉链厂当工人,只是临时工,上班前夜他还是激动得失眠了。他想象自己像招贴画里的工人一样,戴着鸭舌帽,穿着白衬衫和工装裤,高举着钢钎,在车间挥汗如雨。结果啥也没有,没有工装裤,他只领到围裙、袖套和一把小锤子。

每天动作都是重复的,坐在工位上,他拿着锤子砸拉链,一下,又一下。当时,工友们面对面坐成两排,一起砸拉链,为了多砸几个,车间里没人说话,只能听见锤子砸下去发出的铛铛声。

这样的日子,他尽管过得失望,但也认认真真干了一年,快要转正的时候,才和厂子其他爱好文艺的同事,一起报了业余文艺培训班。

后来,他想着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却被批评说长得不好看,但也没怨过谁,只是“回家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好不容易考入人艺85级学员班,从龙套跑起,演到了主角,又在德国教授露特·梅尔辛的再三邀请下,坐了8天火车到德国去,学习格洛托夫斯基表演学派,那时他一句德语都不会说。他甚至没想过到底在德国如何生存下去,万一街上迷路了怎么办?

他始终拥有稳定的内核,很笃定,也很坦荡地面对自己,以及他的人生。不论是曾经一事无成、成日晃荡的少年,还是后来站在更多、更复杂人生路口的冯远征,“我没有怕过,也没有慌过”。他说,无论天大的事压下来,他都是选择接受,面对,往前走,“我好像是比较坦然接受现实、比较愿意接受现实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