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著名阅读推广人“花婆婆”方素珍
台北、香港、新加坡、吉隆坡、上海、杭州、合肥、乌鲁木齐、运城、株洲……一张地图,一个个标记,有的浓,有的淡,大大小小目前已有53个。这不是一个人的旅游路线图,而是著名阅读推广人------“花婆婆”方素珍播撒阅读种子的记录。
2005年以前,方素珍每年来大陆一两次,现在每年有十三四次。最远的地方去过乌鲁木齐,最多听众的一场有4000多人。今年新加坡国家艺术理事会也邀她去给家长和小学生讲述绘本故事。前些日子,她又来到北京,给孩子们上了“方素珍绘本读写课”。
常年奔波在外到底为了什么?与绘本的相遇有哪些机缘?在推广阅读的过程中是否遇到困惑?未来又有哪些打算?在北京停留的间隙,记者对方素珍进行了独家专访。
“这辈子注定与绘本结缘”
在方素珍看来,与绘本结缘很偶然。
据了解,方素珍第一个工作是1980年在工厂里当了七个月的员工生活辅导员。也曾在一家制鞋公会当了六年的文字兼美术编辑,直到1990年遇见绘本,从此离开职场,自由的从事绘本翻译和创作的工作。
“我1990年之前做的事情与绘本没有一点儿关系,也说不上喜欢,就是为了工作而工作。我老公发现我上班不快乐,觉得我不适合当一名上班族,让我辞职做了全职老婆。由于我喜欢写作,他就劝我干脆在家写作好了”。于是,她就因缘际会地与绘本相遇了。
1990年 ,当年任职某出版社的总编辑余治莹,打算出版一套意大利低幼认知绘本《洞洞书》,当时她手上有中文译本,但觉得不满意,于是找到方素珍,希望她重新编译成更加精当又生动的美文。
没想到,方素珍的译文获得相当好评,越来越多的“翻译任务”就纷至沓来,她开始踏上了绘本阅读推广之路,并与画家合作创作绘本。
谈及翻译、写作及推广阅读的奥秘,方素珍坦陈,也许与她大学念的是教育心理,又辅修中文有关,“当年我学的一些心理学理论,正好都可运用在翻译、创作及推广的理念上,如PAC(PARENT-ADULT-CHILD)人际关系理论,强调每个人 “同时”拥有这三种特质;P ( parent )代表父母、权威的。A ( adult)代表成人、理智的。C(child )代表儿童、无助的。,这三种特质会依现实情况, “自动交错”显现出来。我发现这种理论也适用师生和亲子关系上,例如,有时候孩子看完书,让他说说他的想法(P),老师或父母用心聆听(A),或露出无限崇拜的眼神 (C),孩子会有很大的成就感,让他有权威与力量,孩子会更爱阅读。”
方素珍解释, P对P型,表示双方都表现出一种颐指气使的武断,很容易形成冲突;而C对C型,双方又过于孩子气,也形成不了有效的交流效果。比较理想的是A对A型,双方是理性的互相对待,平和地沟通;而C对P型、P对C型也不错,因为彼此把对方当作权威,表现出服从的意向而和谐,事实上,每个人同时都有这三种特质,关键在于如何弹性调动、匹配”。
由于有着较为扎实的基础,方素珍翻译绘本越来越有感觉,而她所翻译的绘本大多是出版社买到中文版权后,才交到她手上翻译的。近些年,她常跑国外的书店,也会帮出版社挑买一些绘本。“老公特别支持我,主动出钱让我去参观意大利博洛尼亚书展和德国法兰克福书展。如今我已自费去了七次博洛尼亚书展二次法兰克福书展。不论去书展或是出国旅行,每次都要买二十本左右的平装绘本回来,因为精装绘本很贵也太沉了。家里的绘本最多时约有五千多本,现在大部分都送人了,只留下1000多本我最喜欢的异形书。”
方素珍说: “我在台湾最常去的地方,除了诚品书店,就是礼筑外文书店。我常找个下午,沿着台北最大的大安森林公园,散步到这座精致的外文书店看绘本,遇到喜欢的,就先买回家仔细研读,再引荐给两岸的编辑去买版权。
“翻译绘本应讲究儿童能理解和接受的语言,要把原文更传神地表达出来。”方素珍说,她曾接过一首要她改写的数数童谣,画面上是一只寂寞的青蛙,坐在地上,闭着一只眼睛,左手支着下巴的表情,原文是“假如世上只有我一个人,那我就是一。”,这样的文字显然不能吸引孩子,于是,方素珍仔细斟酌画面、重新编写文字:“青蛙先生在叹气,自己玩呀真没趣,一只眼睛看着你,一只眼睛在休息。”不但巧妙地呈现“数字一”,童趣的味道也出来了。
方素珍告诉记者,有些绘本使用了俚语、歇后语,就像汉语中的一些成语很难翻译成适当的英文一样,也很难在中文找到对等的词句。这时候,她就采取意译的方式,避实就虚,以更简单、更活泼、更符合中国孩子心理特点方式,把原文的意思换种方式表达出来。《是谁嗯嗯在我的头上》就是如此,这个原名《一只小鼹鼠的故事》在她看来不够生动,也不够童趣,改为“是谁嗯嗯在我的头上”就显得好玩多了。又如《一只想当狮子的猫》,故事中的小猫想在兔子面前摆威风,学老虎大吼,但是叫出来的仍是小小的一声“喵——”,兔子们关切地问小猫:“Are you sick?”原文直译是 “你生病了吗?”方素珍寻思良久,改成了“你怎么了?是不是喉咙痛?”纯真的情谊、生活化的语言,立刻让这个故事在孩子心里温暖起来。
美国童书作家芭芭拉‧库尼的《花婆婆》也是如此。该书原名《卢菲斯女士》,方素珍觉得太平白,从书名中看不出是一个动人的故事,于是她把书名译为《花婆婆》,更直白地传达出了故事的含义。而这一改,也使她自己成为小朋友心中到处播撒 “阅读种籽的花婆婆”。
“我1990年开始翻译绘本,那一年我35岁,我越来越发现绘本与我的性格很对接,从中能感受到很多快乐。”方素珍说, “也就是那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一辈子注定要与绘本结缘。”
我最常提及刚出生的“那个孩子”
1992年的一天,外出散步时,方素珍发现有很多房子贴着“出租”、“出售”的广告,那些醒目的文字让她的大脑开始逆向思考,与所从事的翻译工作产生联结:如果房子是有生命、有感情的,它会怎么想?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可以出租吗?如果友情出租给人家,会有人接受吗?……
满脑子的异想天开最终化成一篇童话《我有友情要出租》,方素珍把它送去参加1992年海峡两岸童话征文,结果很遗憾地落选了。幸运的是,这篇童话被一位编辑选入一本合集,并在大陆一家出版社出版。有人将这篇童话转载到网上,因此很多的大陆的读者熟悉这篇童话。后来,王林博士和阅读推广人阿甲听说台湾的出版社已把这篇童话做成绘本,于是他们合力把《我有友情要出租》的绘本引进了大陆。
对于翻译与创作的关系,方素珍如此比喻,“我一直在养人家的小孩,养多了,也想生自己的小孩。” “有了养育小孩的经验,我才知道如何让自己的小孩顺利、健康长大。实际上,翻译绘本对我帮助最大的,是向那些大师学会了如何讲故事,如何用简单的语言传达最深刻的道理”。
24年来,方素珍养了一百多个“人家的孩子”,也生了二十几个“自己的孩子”。方素珍表示,“生孩子”是非常痛苦的过程,每个孩子至少要酝酿3-4年,“我的个性很急,但做绘本却是慢性子,希望做的书能少一点缺憾。《萤火虫去许愿》花了4年完工,《天天星期三》是与郝洛玟花了3年时间合作完成的,这原是我发表在杂志上的一个故事,2009年,我们决定把它做成绘本,所以我们开始不断地讨论并完善这个故事。郝洛玟和我一样年纪,都属鸡,个性合得来,合作时间也最久,一样是两个孩子的妈。”
郝洛玟跟恐龙噜噜一样不会跳舞,喜欢小动物,养过一只叫小蛋糕的狗,买绘本毫无手软,买得多、看得多、想得多,所以她笔下的画面,总是带着丰富强烈的故事感。方素珍和郝洛玟一见如故,经常一起游山看水、吃喝玩乐,培养做绘本的默契。
2013年,方素珍特意去上电影及艺术史的课程,并认真学习素描、色铅笔、粉彩、彩色墨水等绘画技巧,就是“希望多懂一些绘画的技巧,方便和画家讨论”。
“我写的故事偏短,文字没提到的部分,必须依赖绘者的画面互补,而郝洛玟最能补强我文字的想象空间。”方素珍说,“郝洛玟擅长在图画上加上自己的创意,例如她和我合作的绘本,一定会有一只可爱的小动物出现在主角的周围,对孩子而言,既像在玩捉迷藏的游戏,也反映了绘本浓浓的童趣与爱心。
问及最喜欢哪一个“孩子”,方素珍表示,每本书都是怀胎好几年,生出来都不容易,但最常提及的还是“刚生出来的那一个”,“因为她还小,需要呵护”。
在方素珍看来,创作需要一点点的天分,“有人花很多时间跟我学写作,但在他们的眼睛里,一个杯子就是一个杯子,是无生命的,而我却觉得杯子是有心情、有故事的。可能是我看的绘本比较多,加上我始终保持着一颗童心,所以看问题、想事情更善于联想吧。”
方素珍说,她有一些作品跟儿童原来没什么关系,《不学写字有坏处》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小虫写信给蚂蚁
他在叶子上
咬了三个洞
表示我想你
蚂蚁收到他的信
也在叶子上
咬了三个洞
表示看不懂
小虫不知道蚂蚁的意思
蚂蚁不知道小虫的想念
怎么办呢?
她曾跟朋友们讲过这首儿童诗的创作背景。那是正值青春韶华的她,喜欢上了一位高大帅气的男生,却不好意思向其表白,于是写了这首情诗给男生。只不过那个男孩就像不识字的蚂蚁,完全不懂她的心意。
尽管被误读,但并不妨碍那些美丽的儿童诗被越来越多的人欣赏、认同,就像那首《明天要远足》。方素珍说:“我小时候很喜欢远足,但是远足回来,老师一定要我们写一篇远足记,而我的远足记常被老师嫌弃,说我对前一天晚上睡不着的情景着墨太多,完全离题。没想到,这首诗获得了洪建全儿童文学奖。嘿!那位小学老师肯定没料到,作文会离题的学生,长大后居然变成作家啦!”
翻过来……
唉!
睡不着……
那地方的海,
真的像老师说的
那么多种颜色吗?
翻过去……
唉!
睡不着……
那地方的云,
真的像同学说的
那么洁白柔软吗?
翻过来……
翻过去……
唉!
到底什么时候
才天亮呢?
2013年,浙江少儿出版社精选了她多年来创作的儿童诗,书名即为《明天要远足》。她在序言中表示 “希望小朋友重温那醇美的童稚情怀,一起品尝纯真的童年时光”。
“我更愿意去偏远的西部推广阅读”
方素珍坦言,她的第一个绘本推广对象,是他的小儿子胖石头。胖石头生于1992年,正赶上方素珍与绘本亲密接触之际,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不同的故事,几乎是“被喂着绘本长大的”。但她对胖石头阅读没有硬性要求,从不无限上纲,也不做这样那样的评估考察,只要充满正能量,喜欢、享受,什么书都可以为他朗读。
胖石头听绘本故事一听就是15年,直到他上高中之后,才渐渐减少,转而与阅读有关的深层次讨论。实际上,方素珍并不是每天给胖石头读很长时间,而是“每天大约15分钟,能做到高质量的亲子阅读,比一两个月讲一次长篇故事要好很多。阅读不在于长短,贵在品质和坚持。”
每天给胖石头读故事,效果很明显,就是使小儿子拥有了一颗善良、柔软的心。方素珍说,小儿子在班里有个外号叫“暖男”,那是同学夸奖他“给人温暖,看上去很贴心的感觉”。“我给他选的科普类书籍并不多,他对科普书也没有兴趣,所以我们共读的主要是文学类、有幽默感、励志而不教条的绘本,因为我希望胖石头每天都快乐,积极向上,成为一个享受生活、充满阳光的人”。
“给胖石头读绘本,我愈发觉得绘本对孩子的成长非常有益处,觉得每个人的童年都应该读绘本。”方素珍说,尽管1990年左右,台湾引进了大量的国外绘本,但绘本的单价贵,加上当时应试教育风气比较严重,很多家长认为绘本字少图多,学不到什么东西。“总体来看,绘本的价值没有得到社会的认可。如果没有直接推广,绘本不好卖,就很难被孩子读到,更不用说什么浸润童年了。”
不得已,闲时间一大把的方素珍只好经常到校园、图书馆,给孩子和家长讲故事,培训教师、家长成为故事志工。后来,她当选了海峡两岸儿童文学研究会理事长,她在任内积极开办和阅读有关的研习班,如儿童文学赏析班、说故事培训班、绘本私塾班、创意绘本小书制作班等。
2005年,方素珍在上海开讲如何赏析绘本,那是她第一次在大陆推广阅读,心中满是激动。如今,她一年到大陆13-15趟,大约有4个月时间在大陆,目前已走过53个城市。每到一个地方,她都很开心,“虽然只是播撒阅读种子,但几乎被当成明星一样对待,有一种虚荣感,但更多的是一种使命感。”2008年,方素珍去新疆的乌鲁木齐讲座,“那次我没看到几本绘本,但是之后乌鲁木齐的绘本越来越多,教师和家长的观念改变很大。2013年我又受邀二次再去乌鲁木齐讲座,那里的绘本阅读已不亚于沿海城市了,我想,绘本阅读时代真的来临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推广阅读的内容和方式也在变化。方素珍告诉记者,以前她经常是给师生、家长讲绘本,进而推荐经典绘本,现在更多的是介绍绘本的发展,讲解绘本的种类与形式,指导家长和老师创作绘本。2013年12月,方素珍与姜晓燕携手接力出版社,共同研发了“方素珍绘本读写课堂”,阅读推广巧妙地转变成了一门课程。
对于20多年来推广阅读的收获,方素珍笑笑说:“最大的收获就是我给人的感觉不太老气。因为阅读是最好的美容保养品,绘本让我有一颗不老的心,心灵很纯净。我推广阅读没赚到多少钱,但赚到了友情,一想到有些孩子一辈子没有听说过绘本,我就觉得很可惜,所以未来几年我更愿意去偏远的西部省份,为不接触过绘本的孩子与家长讲绘本,让更多的孩子像胖石头一样,有绘本故事伴随长大”。
“绘本最重要的是激发想象力”
谈及如何阅读绘本,方素珍建议,不要搞得太功利。推广绘本,就是为世界做一件美丽的事,也许不能即刻产生效果,但是撒下了一颗阅读的种子,不久的将来,有的会长成牡丹花,有的长成百合花,推广阅读的真正意义,不在当下,而是在未来
“对学龄前后的孩子而言,绘本是最好的选择。”方素珍说,在欧美发达国家,孩子们就是聆听着优美的故事长大的。学龄前儿童读物中,绘本占70%的比例,被公认为是儿童早期教育的最佳读物,而且,以读图为主的绘本,符合儿童的心理特点,长期阅读能潜移默化地激发儿童的阅读兴趣,对儿童的语言能力、逻辑思考能力、审美能力和创造力都有很大的提升和帮助。
绘本也不是教科书,不能当教材来教,不应有太多应试的框架,重心应放在启发学生想象力和创造力上,“我相信最好的教学策略就是示范、启迪,引导学生读完绘本再进行写作。这等于是先提供一个优质的脚手架,学生在聆听欣赏后,要仿作或创作自然就容易多了,也比较不会排斥写作,甚至可能写出令人惊艳的作品呢!”。
方素珍举例,有位马来西亚的“故事姐姐”曾传给方素珍一份小书作品,是一位爱阅读的小学生听到绘本《三只小猪的真实故事》之后,做了一本为白雪公主的王后平反的绘本。故事内容如下:
“你们知道白雪公主的真实故事吗?不!你们都不知道,这都是白雪公主贪吃惹出来的祸。有一天,我要买苹果给白雪公主吃。可是,青蛙却弄倒了我的毒药,我也不知道苹果几时沾到毒药的啊!这不是我的错,是顽皮的青蛙。白雪公主看见苹果一口就咬下去。她竟然没有洗苹果!所以晕倒了。小朋友,记得要先把苹果洗干净才可以吃哦!”
不过,方素珍也坦陈,绘本阅读是拾级而上的,一开始门槛很低,就是打开一本绘本。渐渐地,老师要学会挑选绘本,可以和课纲搭配,比如今天的课程是讲家庭、家人,那么选择的绘本就可以与家有关系。再进一层,就是游哉地拿出一本绘本欣赏,欣赏其中的绘画与构图、作者别具匠心的设计,以及故事背后的哲学深意。
“我的姨婆现在非常老了,她的头发也白了。可是,她还是不停地种花,每年都开出更多更美的鲁冰花,现在大家都喊她花婆婆……”采访结束之际,方素珍熟稔地背出了《花婆婆》结尾的一段文字。
她说,绘本阅读与推广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就像种花的事业一样,到老也做不完,但这不妨碍我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也许我有一天真的能把标记涂满中国地图上的每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