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世独立一书生
发布人:胡爱萍 发布时间:2007-10-30 点击量: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想写李贺。是为他27岁早逝的英灵?是为他令韩愈都惊叹的才华?是为他文采斐然却一生不曾中进士?是为他遭人妒忌的才华与个性,还是为他留下的独特诗篇?
毛泽东最喜欢的诗人“三李”中有他;
他被称为“诗鬼”,与“诗仙”“诗圣”“诗豪”等并称。
在决定写他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却迟迟无从下笔。我担心我的贫乏与浅薄,使我的笔下难以承载这个人物丰富而独特的个性。这令我深深感到悲哀。
李贺。李贺。李贺。我一遍遍念叨这个名字,希望他的才华与智慧能给我启迪。
一 个性李贺
一千二百年前,长安街上。一纤瘦青年骑一蹇驴,背一旧锦囊,若有所思。每遇一情一景,辄思虑搜求,将所得佳句投入锦囊。日晚回到家中,整理出诗句。据说,他总要蒙头大睡一场,待醒来,挥笔而就。他的母亲每看到囊中又有许多纸片,就知道儿子一定是又为诗句呕心沥血,遂半是责备半是爱怜地说:“这个孩子是要把心呕出来才作罢啊!”
这个执着于诗篇的青年,就是李贺。
《新唐书》记李贺外貌纤瘦,两眉相连,手指细长,写字很快。从这简单的记载,可以想见李贺颇具艺术特质的文弱外表。这个文弱书生,却以他独特的才华和一支笔,写下了非同常人的历史。“天纵奇才,惊迈时辈”,这是《唐诗品集》对李贺最简练的评价。
李贺是唐宗室后裔,其实只是一个空虚的族望,到他时家族已式微。这个有着皇室血统的孩子从一出生就没有受到一点贵族的荫庇。他家境困窘,父亲只在远离京城的四川做过小官吏,不幸又早死。他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姐弟三人和寡母相依为命,其间辛苦,可想而知。这个家庭急待有一个人来支撑门户,壮大门楣。无疑,作为李家这一支系的长子,李贺自出生就肩负了这一特殊使命。而他也不负众望,以他特有的天赋,年龄很小时就令世人刮目。但由于种种原因,李贺并没能达成这一目标。于是大唐朝廷的花名册上少了一位仕途通达的官员,中国文学史上却成就了一位让人低首思徊的诗人。
我一直相信,唐朝的文学氛围令所有的朝代汗颜。平民百姓皆读诗诵诗,酒肆旗亭,街头巷尾,都有人唱诗相和。人们一离别,便是“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一相思,便是“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即使骂起官员来,也是一首诗:“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做地衣”。而文坛上,更是群星闪烁。单看其中任一颗星,拿到别一朝代,都有耀眼的光芒,但在那个银河般灿烂的时代里,一些独具特点的明星被遮住了光辉。而李贺以他27年短暂的生命,却久久闪耀在唐朝灿烂的星空里,并以他独特的光芒照亮了在他以后的一千多年的诗歌历史。宋元明清,各代诗人都以师法摹拟他的诗为学诗之宗,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而奇迹的创造者,正是这样一位纤瘦文弱的书生。
李贺在历史上的形象永远是年轻的。他白衣长身,举止文雅,苦觅佳句,专心作诗。他不与官宦结交,不向权贵乞求,在那个趋势的天朝,站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二 名动京城
与唐代许多成名很早的神童一样,李贺在幼年就以他的诗惊动京城。当他的诗已经广为流传时,韩愈和时为侍御的皇甫湜仍以为这是一位古代奇才。韩愈说:“若是古人,吾曹不知;若是今人,岂有不识之理?”当他们得知李贺是李晋肃的儿子后,就一起亲自来到李家。但见一个束发为总角的孩童出来拜见二位大人。韩愈不信,当面使贺赋诗,李贺拿起笔来一挥而就,好像早就写好。二人大惊,这才相信了世人的传言。韩愈将李贺带回自己家中,亲自为他束发。而这时的李贺,年仅七岁。
这里不能不说一下韩愈的爱才之德。严格的等级制度,使很多一日中举为人上人的文人,常忘乎所以,将威福之态凌压于还未取功名的同类之上,以显示自己的地位。而韩文公则一直用一份关爱的心,包容那些贫士,并不耻与他们结交。李贺是幸运的,他遇到了韩愈这个时任吏部侍郎、监察御史、京兆尹的大文学家。以李贺经常痴迷于寻觅诗句,走路都不用心的迷糊劲,撞电线杆的事虽然不会发生,但碰撞冒犯官员的事总是会有的。京官出行前呼后拥,清街肃静,行人躲闪不及,便有故意冲撞甚至行刺的嫌疑,扣个罪名被杀掉都是有可能的。史载贾岛因苦思而撞了韩愈的轿舆,好在韩文公是一位爱才之人,非但不怪罪,反而替贾岛谋句。这便是人人尽知的“推敲”的来历。韩市长自此与贾岛结为布衣之交,传授作诗的方法,并鼓励贾岛还俗,以至最终助贾岛举进士。经常出神吟诗的贾岛也撞过京城行政长官刘栖楚的大驾,那一次却没这么幸运:他被羁押了一夜,第二天才放出。看来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具有人文情怀。
能够被韩愈赏识,李贺的仕途本该顺畅些,然而,让人没想到的事却发生了。
三 命途多舛
唐朝是我国历史上一个盛期。本着“无道则隐,有道则仕”的先贤教训,那时的众多文人都以文求仕,以诗干谒。盛唐的李白说白了自己就是“以隐求仕”,目的明确,只不过自恃才高,大不必走人人必经的科考之路。即使被誉为田园诗人的孟浩然,也写过干谒诗,只是由于无意中说错了话,得罪了至尊。求官,几乎是当时有了文名的人之共同目标。文人们也把考取功名看作获得成功的唯一标准。李白恃才放旷,但也不是不将功名看在眼里,而凭他遮掩不住的才华光芒,想走终南捷径。当然,后来证明我们的诗人总是太天真。一旦得仕,在地位与身份,则与白衣相士定有天壤之别。即使曾经的同窗旧友,也有了悬殊。李贺作为当时李家寄予厚望的人,自然是要博取功名的。
但是――李贺的人生就在这个“但是”中发生了转折――李贺的父亲名晋肃,这个没给儿孙带来福气的父亲却以他的名字使李贺陷入窘境:有人就说了,李贺父讳晋字,贺便不能举进士,否则整天被称为进士进士,岂不是有污父名?这个理由说来好笑,但当时却堂而皇之,它以孝的名义,将李贺的人生硬硬地拐向了穷途:一个读书人,却因为非个人的因素而不能考取功名,这就意味着一个男人不可能拥有政治生命。我们好像看见遭此打击的李贺柔弱的身体里一股不平却又无奈之气:是呀,谁敢违背孝这个重于生命的字呢?
关于名讳的问题,具体不知始于何时。据载汉时大臣蒯彻为避武帝刘彻名讳而改名为蒯通,我们所常说的嫦娥原名姮娥,也是为避汉文帝名刘恒而改的。但唐朝以前并没有被夸大到父讳如此之深的地步。现在,李贺就遇上了,并且除了韩愈竭力劝勉不必过于计较之外,很多人都在等着看李贺的“笑话”:两难之中的李贺会做出怎样的决定。面对奉为至理的孝字,李贺只能妥协。于是,靠科举而进仕的大门永远地向他关上了。
现在的人很难想像一千二百年前的唐朝对进士这一文凭看得有多么重要。所谓“朝为天舍郎,暮登天子堂”,其先决条件就是高中皇榜,就是在殿试中取得好成绩,“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很多人为了考取功名,一生孜孜矻矻,惟中举是命。而官至同一列的,进士出身的也会瞧不起别的士子。
被困于名讳之争的李贺,在友人的推荐下,一生只做过奉礼郎这样的小官――只相当于后世普通人家婚丧时候的一个礼赞。
四 才高遭嫉
无望于功名的李贺一心为诗为学,却毫无媚骨,反以自己的诗才傲立于中唐繁荣的诗坛,令人刮目。
我们不妨数说一下当时的诗坛:公元800年,李贺10岁时,孟郊、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张籍、元稹、白居易等一大批名扬千古的诗人正舒展自己的个性,施展各自的才情。特别是元稹,这个十四岁就举进士、曾名列第一的少年才俊,当时才二十一岁,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当他在士大夫中听到韩愈对李贺的揄扬,遂拿了写有自己头衔的名帖来见李贺,明说是切磋诗艺,骨子里很不服气,亦有炫耀自己身高位重之意。这时元稹的诗歌已天下传诵,内容大多浅显轻薄,虽然在朝廷颇有文名,却并不为李贺认可。贺不卑不亢,“揽刺不答”,将气盛的元稹冷落在门外。元稹等待,贺令仆人对他说:你都已经明经擢第了,还有什么事来见我呢?言外之意,就你趋附时俗写出的诗,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一句话说得元稹惭愤而退,但也因此结下了仇怨。后来,在讨论李贺应举之事时,身为礼部郎中的元稹,以当时鼓吹的孝道为由,竭力阻挠李贺应举,虽韩愈为此事著《讳辨录》,力主李贺应举,但在当时社会背景下,竟不能遂愿。
元稹对李贺的压制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倡导新乐府运动名留青史的大诗人可鄙的一面。但古语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土堆于岸,流必湍之”,李贺才高,骨子里的书生气又使他恃才放旷,不拘礼节,被时人评论为不够稳重,因此而得罪的绝不仅是元稹一人。《幽鼓闲吹》曾记载这样一件事:李贺逝后,侍郎李藩要为李贺诗结集,得知李贺的表兄收藏有李贺旧时的笔墨,就询问。那人很恭敬,表示不仅要拿出自己拥有的,还主动表示帮助李藩修改已辑录而有误的。李藩非常高兴,信任地将所有文稿交给他。那人拿了文稿后再无音讯。一年后李侍郎怒问,他竟然说:我和李贺自小在一起,嫉恨他才高傲慢,想要报复他,因此将我拿到的和我原有的诗篇,一股脑都扔到茅坑里去了。一般认为,这是李贺诗章流传颇少的原因之一,但李贺才高见嫉由此可见一斑。
五 天妒英才
是不是过高的才华消耗着更多的生命力,中外史上很多天才命数短得令人惋惜。莫扎特的生命在他35岁那年画上了休止符,拜伦的浪漫诗作绝唱在他36岁。我们可以说李贺写诗付出了太多的心血,诚如其母所言“呕出心”来,也或者是不得志的命运和他郁郁寡欢的内向性格使他身体受损,更或者是,他的早夭是天妒英才的又一例证。
27岁的李贺,虽早已娶妻却仍未有子,以他诗呆子的脾性,未必能尽情体会到夫妻生活的和美。我难以体会一个只知道苦吟做诗的丈夫对家庭生活能有多大的帮助,史中找不到关于他妻子的只字记录,不知他的妻子会不会像他的母亲一样对他既埋怨又爱怜。他们夫妻之间没有唱和之诗,至少说明二人缺少共同爱好,他的妻子可能先他离世。还没有真正品味过人间的情致,还没有尝到作为人父的乐趣,李贺,匆匆地走完了他的人生。是写诗的辛苦真的让他呕尽了心血,还是长久的郁郁使他早已病入沉疴?我们不知道,只知道,多少人以“我独爱其才”的心情,叹息李贺的离世。
李商隐为李贺作的传中,渲染了李贺死时的情景。“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李贺)。”李贺下地跪拜,说老母有病,自己愿侍奉在老人家身边。绯衣人笑道,天帝建成白玉楼,要召李贺为之做记。李贺泣,少时,气绝。李商隐叹道,难道天帝尚且看重李贺的才华,而人间反而不看重吗?
于是,李贺的生命在27岁的大好年华戛然而止。他的背影永远是年轻的,他始终背对着我们,写着他挚爱的诗篇。
六 他的诗
如果说诗歌传统自《诗经》《离骚》起,就表现为两种不同的风格,即为大家所共识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我认为,诗歌内容也表现为俗诗歌和雅诗歌。若论“雅”的发展脉系,自然是《离骚》及以后的文人诗,若论“俗”的一支,则是《诗经》中“国风”为代表的民歌体,至汉时则为乐府诗。古诗十九首虽是文人创作,但多流传于民间,故有浓厚的民歌色彩,语言通俗上口,易于流传。当然,这是一个大的论题,需要有庞大的论据体系支持。这里,我想说的是,至唐代,诗歌的主张有两派,一是主张通俗易懂,多用口语,写出让大众都能读懂的诗作,这一派以元稹、白居易为代表;另一派则认为诗歌本是高雅的东西,不能让它通俗化,坚持诗歌的雅文化身份,就是坚守一个真正的诗人身份,这一派,虽在文学史上并无举旗人,我认为,李贺当为旗手。韩愈写诗注重练字,提倡“陈言务去”,当也属这一派。其后从唐晚期词的兴起来看,很多诗人自觉不自觉地走向了诗的高雅化,而用词或其它文学形式承担诗歌通俗的任务。
在诗歌的雅俗分化上,李贺无疑是“雅诗”最坚定的支持者。对于当时轻滑圆熟的一派,他极端憎恶,元稹、白居易提倡乐府,诗歌平易浅显,据说写完还要读给老妪听,白居易也正是以这一点扩大他的诗歌市场。《长恨歌》人人传唱,流入市井。而在李贺看来,这纯粹是将高雅的诗歌引入低俗。他坚守诗歌的雅,而不学时文的浅薄。当时人评“李长吉诗如镂玉雕琼,无一字不经百练,真呕心而出者也”。(叶衍阑〈李长吉集跋〉)“细读长吉诗,下笔自无庸俗之病”。(黎简〈李长吉集评〉)他崇尚骚体,被称是继承屈赋最好的诗人,他将骚体的大雅发挥到极致,开创了“胸有万卷书,笔无半点尘”的长吉诗派。
当时的科举,试之以绣绘雕琢之文,考之以声势之顺逆,章句之短长,即使韩愈,也是经过四次科考才得以选拔到礼部。李贺自嘲道:“学为尧舜文,时人责衰偶,”这“衰偶”,正是当时科考要求的绣绘雕琢之文。而李贺对于这种应试的官体诗——七律,尤其不屑一顾。他很少写格律严谨的律诗(李贺诗集中没有一首当时最流行的“七律”体),在他看来,那种非要将诗句的平仄限定在一个模式里的体式是窒息诗歌生命的。之前的李白也不爱被格律所限,写来大开大阖,收放自如,以他的秉性,绝不愿受了“起承转合”的束缚。杜甫历来中规中矩,思想也一直是最最儒家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化淳”,没想过出格的事,也自然写不出格外的诗,他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志苦吟苦修,终于将律诗做到少有人及。这是他自己性格使他乐于接受这种约束,并且努力在枷锁中跳出最美的舞。而李贺就不同,朝代的腐败于他已是一种信仰的颠覆,而不能科考的判刑,又使他对当时的择优标准彻底的失去信心。于是,他遂依据内心的意志,做起自己自由的诗。
当时的科举制度已呈现腐败趋势,举人们要先结交当世权贵,以作品投献。应考前的钻营奔竞,俯首乞怜,这和李贺的操行也是不相容的。可以想见,李贺要想考中,需要做的工作比一般的士子更多,因为他要首先得到捍卫“讳”这一无稽的游戏规则的人的赞同,而李贺,竟然将身子转了过去。他背对这些当世权贵,立成一个文人坚定和决不苟且的形象。
一个被剥夺了考取功名权利的诗人,反而更可以放开思想,写自己偏爱的诗歌。不知有没有人对他说“别人做诗是为中举做官,你既不能考取功名,为何还肯在诗歌上下功夫?”我宁可认为是李贺看不惯时下风行的轻滑圆熟的诗,不愿看到真正的诗歌会消失,不愿听到有人喊出“诗歌死了”,所以他选择了捍卫与坚守。当几乎所有的文人为科举而蝇营狗苟时,李贺远离那个喧嚣纷扰的尘世,一心写他的诗。他好像和那个时世离得很远,他完全可以写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诗,可他偏偏用敏感而丰富的心灵,关注当朝时事,体味人间甘苦。宪宗求神仙,好方士,粉饰太平,他讽谕“武帝爱神仙,烧金得紫烟”(《马诗》);贵族荒淫糜烂,醉生梦死,他针砭“撞钟饮酒行射天,金虎戚裘喷身斑。朝朝暮暮愁海翻,长绳系日乐当年”(《梁台古意》);百姓愁苦不堪,生活无着,他感叹 “夜雨当头食榛子,杜鹃口血老夫泪”(《老夫采玉歌》)。他指斥藩镇割据,批评宦官专权,讽刺帝王骄奢淫逸的生活,揭露繁重赋役对人民的残酷剥削。我们知道,白居易一方面用新乐府写着他对统治者的不满,对百姓的哀怜,炫耀着自己的悲悯情怀,一方面却享受着高官厚禄带来的优越生活,欣赏着家妓的歌舞。(见白居易晚年《南院试小乐》等诗) 而李贺的一切感情都是真诚的。作为一个最纯粹的诗歌作者,他不必阿谀,不必虚伪,不必颂圣,不必粉饰太平,只需听从内心的呼唤,写最真实的诗。
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坚守的最后一块诗歌净土,他以他文弱书生的柔弱躯体和一颗坚强的心,向那个让人看不惯的时代叫板。他用自己“出膏以自煮”的方式,向那个社会表达着一个独特的自己。在诗歌史上,他永远遗世独立,在他身后,是喁喁嚣嚣的各色人等,而他,只给他们一个清冷倔强的背影。
一千多年过去了。大浪淘沙,轻浮的东西被冲刷殆尽,却给我们留下了李贺,和他的诗。
二○○七年一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