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 或许，当时的情景应该是： 中心医院重症监护室。 “叮——”监测仪器发出鸣响，医护人员迅速赶到07号床位。 “心率低于30，呼吸微弱，血氧饱和度开始下降！” “叮——”监测仪器再次发出鸣响。 “心率低于15，呼吸停止，血氧饱和度降至最低！” “通知病人家属，转入抢救……” 中心医院抢救室，门外长椅。 奶奶已经晕倒在一旁，躺在医护人员送来的简易床上。爸和大爷站在角落的窗户边，大口大口地吸着烟。烟雾弥散出窗外，很快消失了，就像生命一般脆弱，无助地被撕裂，然后消散。妈和大娘在长椅上相互依着，两个女人的脸上，多了两行流动的液体，她们望着角落里的两个男人看不清表情的脸，默默地抽泣。小姑也晕倒在小姑夫的怀里，发白的嘴唇，发白的脸，埋在散乱的头发下面。姐坐在大娘旁边，揉着眼，她擦去大娘的眼泪，又去擦妈的脸。 抢救灯灭了，红色的光突然灭了，再也没有亮起来，再也没有。 07号床位从此空了。 男生宿舍104。 “没有绿色植物的玻璃罩内的小白鼠会因缺氧而……” 我还在准备三天后的期中考试，背着杂乱的生物，可接下来的两个字，我顿住了。 “爷爷已经在医院住了105天了，不知道怎样了。前些天给妈打电话，听说爷爷的腿可以微微动一下了，可是仍然昏迷。脑血栓难道这么可怕？不，爷爷是老革命前辈了，那么多枪林弹雨的岁月都过去了，还怕这点么？爷爷是神呢，长命百岁的！对了，今天还是我生日，可惜爷爷不能与我分享生日蛋糕了，只吃流质的东西能挺过去么？爷爷肯定记得我的生日，现在一定默默地给我唱生日歌呢！可是妈怎么没来看我？还好班里有个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学，吃一个蛋糕，我的蛋糕回去让爷爷给我补上…… 可是 可是过去的情景应该是： 修井大队老宅。 “瑞瑞，尝尝爷爷给你做的‘八宝粥’。”“哦。咦？这是什么？白色的像牛奶，还有花生，好香啊——唔，真好喝。我猜这是用五仁的月饼做的。”爷爷只是笑着，看着我喝，什么也没有说。“是不是？是不是嘛！”“这是爷爷独创的，保密。”“就是月饼做的，我就猜到了。” 圆圆的月饼，圆圆的月亮。 月光撒在尖角的房檐上，照进安静的小屋里，照在我的身上，还有拍着我，哄我入睡的爷爷身上。 “行了，老头子，别拍了，瑞瑞都睡着了，你也快睡吧。”“我一会就睡。咱家瑞三（我的家族小名）将来上了学……” 西苑小区3号楼102室。 “我这辈子想吃的都吃了，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楼房我也住上了，算没什么遗憾了。” 可是真的没有遗憾，没有遗憾了么？ 中心医院住院部7楼034号病房。 “这次手术一定会成功的。老婆子，不用担心，你当年跟着我打鬼子的日子都过来了，这次一定没事。不就个小瘤子么，切除就好了。再说了，我这辈子还没和你过够呢，不会有事的。” 81岁的人真的会没有事么？ 我还没有和你过够呢，我这辈子还没有和你过够呢。 可是上天成全么？ 中心医院住院部7楼034号病房。 “爸，医生说咱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出院好啊，正好明天是元旦，回家一起过个小年。”“行了，别高兴得睡不着觉了。早点睡，明天颖颖开车接你回去。” 爸陪着爷爷，爷爷看着爸。 可是这一睡真的就永远地睡了，再也没有醒来。 再也没有醒来。 文外篇—— 罪 膀胱癌。 16年前是它让你住进医院。 16年前我和你在同一所医院。 成功的手术 却因为我的出生， 你激动 撑开了刚缝合好的手术线。 膀胱癌。 16年后又是它让你住进医院 16年后我和你却相隔30里外。 成功的手术。 却因为你的激动， 在我生日那天 脑血栓却让我们再也无法相见。 我们都是罪， 膀胱癌 和我的生日。 但你却坚强地比医生预言的十年,多生存了六年。 而 而现在的情景却是： 教学楼4层，教室 “正弦函数和图像是呈周期性变化的……” “……对了，爷爷住院有107天了吧。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班主任接完电话走进教室。却是径直向我走来。 “你妈妈来了，在东门门口，你去看看吧。”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班主任却拍了一下我的肩。 “谢谢老师。”谢谢你告诉我，我妈来看我了。 可是，是来看我的么？ 我开始飞奔。 中心医院东的十字路口。 红灯。 西苑小区3号楼102室。 防盗门是开着的，车停下了。 房间很暗，还有香火的味道。 “姑，我爷爷呢？我爷爷在哪里啊！” “你爷爷……” 摆在桌上的遗像是黑白的。爷爷还在微笑呢。 “爷爷！” 膝盖与头重重地砸在地上。视线早已模糊不清了。 很痛，很痛，的心。 殡仪馆追悼会会场。 花圈围满了整个房间。房间里挤满了人。人的脸上只有紧绷的表情。 水晶的盒子里，爷爷嘴里含着金色的小鲤鱼。脸色很好看，睡得很香吧。鲜花围满水晶的盒子，很好看，很美。爷爷怎么不睁开眼睁看一看啊，很美的。 就像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像花一样美。 我扶着泣不成声的妈。姐扶着痛哭的大娘。小姑瘫软在小姑父的怀里。爸和大爷站在一起。又是两个女人脸上多了两行透明的液体，此时，两个男人的脸上也多了两行透明的液体。 “化悲痛为力量。” 这是写给我们的么？ “袁高安同志，生于1926年7月15日，桓台……” 声音很吵，会吵到爷爷的。爷爷别睡了，快起来啊，中午饭还没有吃呢！这么吵你还睡，你太贪睡了，真不够意思，这么多人看着你呢，你还能睡下去么？ ——“能。” ——“哦？” ——“当时打日本鬼子，连着好几天都不合眼，好不容易打赢了，放松一小会儿，再吵也能睡得着的。好了，乖孙子，睡觉吧。” ——“嗯。” 我却没有哭，我只想笑。 我一直有一种感觉，爷爷怎么会有事呢，他一会儿就醒来了。这些人在这里哀悼什么啊，他不过是偷懒，累了小眯一会儿嘛，就一会儿啊。 一小会儿又是多长时间呢？ 垦利县火葬场，焚化炉。 大姑和小姑在拼命地捶着玻璃。妈和大娘却早已站不起来了。我和姐也没有了力气去扶住他们，两个男人却在一旁，举着爷爷的遗像。看不清他们的脸。 爷爷，铁炉里很热的，里面没有跳棋的。 没有跳棋可以让你玩的。 ——“好啊，爷爷耍赖，欺负奶奶眼神不好，是吧？这里怎么能乱七八糟就跳过来呢？幸好有我在，怪不得奶奶总是输，被我当场逮到了！” ——“嗯？哪里走错了？哦，我看错了。” ——“爷爷又蒙我。” ——“哈哈。” ——“哈哈。” 你怎么就扔下了我们去了那个铁炉里了呢？ 奶奶和我还想和你下跳棋呢。 你耍赖我也不说了。 垦利县烈士陵园。 这里很美的。可是你已经被锁进红木的小盒子里了。 花很香，叶很嫩绿。你闻到了么？你看到了么？ 这里有这么多爷爷奶奶陪着你呢，你不会孤单的。 第156号棺位。 很高，只能攀着梯子才能看到你。 隔间很小，你会感到不舒服么？ 红色的党旗，黄色的镰刀。 房间的铁门锁上了。 漆黑一片。 文外篇—— 也许 也许未来的情景应该是： 天使之间，有一位雪白头发的老人，看着地下的人们，指着一个带白色眼镜的男孩，对其他天使说：“这是我的孙子。”又指着一位头发同样雪白的老人，说：“这是我的老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