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悲歌(五)
发布人:2003级18班 流苏 发布时间:2005-10-03 点击量:
太原太守上书:安禄山在范阳起兵。
我不以为意:嫉妒他的人不少,我以为又是几个闲人乱嚼舌头根子,可不出几日,各地传来战报:“十一月甲子(初九),范阳、平卢、河东三道节度使安禄山率军与罗、奚、契丹、室韦等士卒,号称20万,在范阳反叛。”我不得不信了,急令各边将进京献策。杨卿说,不出几日,必将安贼首级送往行在。我又急命准备回宫,与众臣商议。这时,玉环却一把拉住了我:禄儿只是年轻气盛,也许是偏听偏信,贸然出兵,并非本意。陛下不要为他急坏了身子,再住几日罢。她把身子靠过来,我低头看着她,白皙透明的肌肤似乎吹弹得破,呼出的气息便是春风也会沉醉。她抬头冲我慢慢地微笑,一脸的天真烂漫。于是我信了。
我又坐在殿上,把她放在膝上,看那些妖娆的舞姬跳舞,旋转。琥珀杯里的玫瑰露映着玉环旖旎的笑靥。
丙子日,我终于回宫。已经十多天了,非但没有看到安禄山的首级,见到的却是刚到的战报,白纸黑字——河北二十四郡全部被攻下!
我到那时才知道,玉环太单纯,太单纯,她把安禄山想得太好了。
天宝十四年十二月,我唐军大败虎牢关。次年正月,安禄山在洛阳自称大燕皇帝。
我一直以为我大唐声威显赫,却不料安禄山和他的部将史思明的军队竟一路长驱直下,以势如破竹之势攻向京城。六月,潼关失守。当夜,平安火没有传到京城。
长安,不保。
甲午日那天,上朝的不过五人,臣子将士纷纷叛乱,几位大将军都只说了一句话:臣并非不尽忠,实乃不想以全家百余口人命作盾牌。
走!都走!我嘶吼。朕乃天子,没有你们,朕一样能治!!
第二日黎明,带上玉环一家,太子亨(李瑁早就因为调戏玉环被我废了太子位)、几位皇子、公主、皇孙、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宰相韦见素、高力士等人,从延秋门出宫,直往蜀地。
临行前,我让人去叫梅妃一起走。可小太监回来说,梅妃不来。
饭桶,我一脚把小太监踢到一边。直奔梅园。
梅妃正一脸平静的游苑赏花,髻上一朵雪白的梅花。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爱妃,跟朕走。我一把拉住她。
她却甩开了我的手。臣妾八岁入宫,几年来甚得陛下恩宠,但臣妾居皇宫已近二十年了,离不开这里。请陛下恩准臣妾与皇宫共存亡。并恳请携杨妃等人迅速离开,敌军快到了。
我又拽起她的手。你傻吗,跟朕走,你是朕的妃子啊。
可皇上,后宫有多少您的妃子,您带得走吗?
我语塞。她抽出她那双柔弱无骨的手,笑了,不带一丝嘲讽。然后转身,走向堆烟的梅丛。
本宫是梅妃,梅园乃皇上敕令为本宫建的。
她白色的丝裙上用银丝细细地绣着梅花和蝴蝶,袖口和裙摆的飘带在风中纷飞。
她纤细的身影在晚霞中被撕得支离破碎,我看不到她的路在哪,只不是就像她以前在《落梅吟》里唱的那样——“乃问香魂何处去,天尽头……”
现在,我站在梅园的红木圆门前,上面的“梅园”二字已经斑驳的看不清了,只有那一朵细细雕刻的梅花还清晰可见。走进梅园,里面的梅花仍绽放得娇艳,粉的,白的,满园溢着淡淡的梅香。可是那个在花间起舞的女子已经不在了,只有梅树下一坯黄土,立着一个石碑,上书二字——梅冢。
从蜀地回来的时候,皇宫已经陷落,曾经的辉煌和华丽都成了碎碎的碎片,鲜黄绣龙的地毯上凝结着猩红的血液,窗上细细描绘的兰草和彩蝶被戳了无数个窟窿。那些个没来得及带走的皇子皇女,宫人宦官的尸体到处都是,都睁着无辜的双眼。我踉踉跄跄地到处跑着,我的大明宫,我的昭阳殿,我的上阳宫……什么都没了,大明宫门口的牌匾斜斜地挂在那儿,随着秋风吱呀吱呀地晃着。
可是,没有梅妃。
残存的一位老宫女告诉我,梅妃娘娘被埋在我十八年前亲手栽的那棵胭脂梅下。
尸体掘出来了,已是白骨。那个宫人说,安禄山部将孙孝哲进入长安后,屠城三天,并进宫将财物洗劫一空,还想把梅妃占为己有。那天,梅妃下令将梅园门打开,身着祭祀庆典时穿的凤冠霞帔(朝服),然后命伶人齐奏《落梅吟》,并翩然跳起惊鸿舞,一舞作罢,她就在这株梅树下拔剑自刎。鲜血撞上了树干,击落了梅花。
我记得那件朝服,苏州上好的雪绸,前襟袖口绣满了粉的梅花。那是她十五岁生日时,我特地派人去江南订做的。当时后宫只有她一人的朝服不是大红镶金的。
宫人还说,那把剑是我走的那天,她就准备好了的。梅妃倒地的一刻,满树的梅花都落了,埋了她一身,只露出那张平和安详的脸,美若天仙。
我恍然想起十九年前的一天,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国子监祭酒江从璟领着自己八岁的女儿走进了上阳宫,那个小女孩低着头,绾着乌黑的发髻,绕着耀眼的红色绳结。我说,你过来,抬起头,给朕看看。她走过来,轻轻地抬头,我看见这个小女孩的身材纤细高挑,有着大大的清澈的双眼,微笑的红唇,胸前一朵梅状的红色的胎记,为她平添了一份超乎年龄的妩媚与妖娆。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她眨着眼告诉我,娘说,我叫采苹。
碾香榭里的金丝鸟笼的笼门打开着,里面的雀儿早就飞了。
萦萦回回,缠缠绵绵,花开花灭有谁怜?
昔朝花颜今亦老,
更那堪,一朝春尽奈何天?
纵有飞花轻似雪,落红成冢香也碾。
风姿玉骨还香丘,平生高洁也枉然。
试看红颜花渐落,一缕香魂逝如烟。
缱缱绻绻,徘徘徊徊,残红飘飞堪寂寥
曾经羞煞惜花人
门空掩,只道晨起慵妆懒。
房内闺愁人自凭,屋外梅怨空泪痕。
烟锁葳蕤不争春,任他群芳妒香魂。
只是今朝风如故,但求明日成烟尘。
且看白梅黄昏去,阁中斯人逐水云。
落梅吟,几多愁,嫁与东风枉自愁,忍淹留?
一把相思泪,滴滴掩风流。
却问香魂何处去,天尽头。
夜未央。
我躺在昭阳殿的锦床上,嗅着玉枕上似乎还残留着的香气。这个绣枕上曾经躺过一个绝色美人儿——玉环。梅妃走了,玉环也不在了,独留下我这个“太上皇”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翡翠衾上,一个人数着头顶的鸳鸯瓦,霜华凝结成一个个水滴。
秋光静,碧沉沉轻烟送暝。六过梧桐微作冷,银河宛转,纤云点缀双星。又是七夕了,景色依旧,但那个与我在长生殿里一起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的女子呢?不在了,不在了,只因为我的一道圣旨,她就永远的躺在了马嵬坡下冰冷的泥土中。
我趿上鞋走到后花园,白芙蓉在夜里紧闭着,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芒,一种粉红色透过花瓣渗出来,我似乎又看到她巧笑倩兮的模样,我伸出手去抚摸,触到的却是露水的冰凉。
于是,在那一刻,想起玉环,那个我今生都对不起的女子。
……
那年五月的丙申日(十四),经过连日的颠沛流离,到了马嵬坡,住进马嵬驿。将士们又累又饿,一时军心不安,我让内侍监把我自己的膳食分给随从兵士吃,想借此暂时稳住军心。
随行侍女紫渊端来一壶陈茶,我看见倒到杯里的液体浑浊不堪,漂着几片茶叶。可我实在是渴极了,也不管是陈是新,端起来一饮而尽,觉得自己像头牛一样,我苦笑。这时看见玉环的三寸罗袜上渗出点点殷红的血迹。她一定很累了。
“杨国忠和胡虏谋反!……”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我惊了,刚有个安禄山,莫不是杨卿也……我不敢再想,慌忙穿上草鞋,拄上拐跑出去,看到却是满眼的血,鲜红的颜色。
杨国忠——鲜血淋漓的头被枪挑着竖在驿站大门口,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他的儿子杨暄和韩国夫人等人,鲜血淌了一地,满院的兵士似乎都疯了,挥舞着滴血的兵器,齐声喊着——赐杨玉环死!赐杨玉怀死!
这时她出来了。我慌忙上前挡住她,不想让她看到眼前的惨景,也不想让兵士看到她。
可是我迟了一步,她已经看到了。但出乎我的意料,她的眼中有少许惊吓,但转瞬即逝。她平静也奇怪的从我的身后走出,走到韩国夫人的尸体旁跪下,把她沾满鲜血的衣服扯平,然后回过头笑着对我说:她一向喜欢衣服平平整整。然后转身回房。但在左脚迈入门槛的瞬间,她软软地倒了下去。我疯了一样地扑上去抱住她。她晕了,嘴里却轻吟着:天意啊,天意。
我让侍女们把她扶进去。
陈玄礼走上前:杨国忠阴谋造反,贵妃不应再在皇上身边侍奉,望陛下割爱以正法典。我扬手“啪!”
“陈玄礼,你好大的狗胆!朕的家务事,朕自会处理!”我气极。
“陛下既自称为‘朕’,应知道陛下的家务事关系天下安危!”
“好啊,你倒反了!来人,来人啊!”我叫着,却无人上前。“好!好!你们都反了!都反了!”我拂袖而去。
我走进内室,她已经清醒过来,倚在枕上,脸上残存着点点泪痕。
我攥紧她的手,“玉环,告诉朕,朕会不会失去你,失去大唐?”
她却笑了,苍白但仍然妩媚。
陛下,我的王,您是天下的主,天下的一切都是您的,您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我知道,玉环从来不会骗我。
我大笑:朕乃大唐天子,乃万民之王,什么人能夺走我的东西!?
前厅,京兆司录韦谔垂着手立在那儿。
“是你父亲韦见素叫你来的?”
“现在众人愤怒难以冒犯,安危就在顷刻间,望陛下尽快决定。”
“贵妃常居深宫,安知国忠谋反?”
高力士上前:“贵妃娘娘委实没有罪过,然将士已斩国忠,贵妃居皇上侧,将士岂能心安,望陛下心系天下之安危,为使将士心安,只可缢杀之。”
我堵上耳朵,“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我回到内室,玉环披着件白色的鹤氅,坐在妆台前的木凳上。
“皇上,臣妾愿意以死谢国,使将士心安,望陛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