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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悲歌(四)

发布人:2003级18班 流苏    发布时间:2005-10-03 点击量:

长恨悲歌(续四) 2003级18班 流苏 成为贵妃的第三年,我失去了我的第一个孩子;成为贵妃的第六年,我又得到一个儿子:他叫安禄山,一个比我大十三岁的男人。 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天宝六年二月的戊寅日。皇上在勤政楼置宴,大小官员列坐楼下,我与皇上同座。却看见座位的东间设有一金鸡帐,纱帘垂下,隐约的看到一个人影。皇上让哥哥姐姐们与他行礼,并叙兄弟之仪。我好奇的看着,以哥哥姐姐们的身份,连广平公主见了他们还要下车见拜,那帐里又是什么人。 他起身离座,向皇上与我下跪,叩头。然后他抬起头,我看见,这个人,他有着狼的眼睛。 皇上指着他说,爱妃,他叫安禄山。 安禄山,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后来,从高力士等人口中得知,他本是流亡在外的胡人,后来得到右羽林将军张守圭的提拔,又通过英勇善战和阿谀奉承,爬到了今天的位置—-范阳、平卢节度使兼御史大夫。他成了独镇一方,执掌军、政、财重权的地方最高官员,手中握有重兵。 安禄山,安禄山,我一遍遍默念他的名字。 一日,我坐在李隆基身边看他批阅奏章,有一折是从范阳传来的。折上说,在安禄山勤心操练下,范阳等地兵力大增,现已有士兵十三万,并说,将不负皇恩浩荡,抵御外寇,保国安家。他看了以后,仰天大笑:有贤卿如此,夫复何求!我一边给他扇着风,一边陪着笑,记得哥哥告诉我,目前,长安只有士兵八万,其余四十九万在边疆,而且由于操练不勤,兵器长久荒废,一旦有人造反,将毫无抵御之力。 我的笑绽放得愈加艳丽。我想到,一个完美的计划。 那天,皇上又召安禄山进宫,并大摆宴席。我一袭美丽的七彩舞衣,丝带飘飞,螺髻高悬,额上点了一朵娇艳的牡丹。席上,我献上一支《霓裳羽衣舞》,在五个反弹琵琶的白衣舞女中,彩衣的我挥舞着长长的水袖,倾国倾城。 台下的众人已看得呆了,当我看见安禄山眼中的亮光时,我知道,这个计划会成功的。 第二天,安禄山要回范阳了,皇上为他饯行。我让紫渊拿过前几天皇上刚赐的紫绸白纱裙,穿戴起来,腰系上一条水样的纨素,脚上一双镶珍珠的凤头履,胸前一颗龙眼般大的明珠,高高的螺髻上插上一枝刚采来的葛巾牡丹,轻扫蛾眉,细点樱唇。我看见,铜镜中的我,艳丽非凡。 我写了一张纸条,放进绣帕里,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心冒出了汗。 席上,我坐在李隆基的身边一杯一杯的给他斟酒,他看着我微笑,然后端起金玉樽一饮而尽。可我看见,他的目光游离涣散,李隆基,他醉了。 可没等我站起来,我看见安禄山已经起身离座,向我走来,手中一盏清酒。 他跪在地上低声跟皇上说话,我呆呆的注视着他,他的话徘徊在耳际。 李隆基先一愣,然后大笑,颔首。于是,我成了安禄山的义母。义母。 他跪在地上向我敬酒。口中说着,胡人礼节先拜母后拜父。我看着这个狡猾聪明的男人,不知为什么我笑了起来,我用宽大的袖子捂住嘴,吃吃的笑着。我说,来,我的儿,母亲给你喜钱。 我从高力士手中的托盘上拿了一吊用青丝线穿起的铸币,放在他伸出的手掌中,同时放进去的还有我手帕里的那张纸条,已经被汗浸湿了。他飞快的攥起拳头,然后微笑。我一阵目眩。 那张纸条上写着,今夜丑时我会去你在亲仁坊的宅子。 当夜,我以探望生病的姐姐——秦国夫人为由,一个人出了宫。 那所宅子是皇上为他建造的,敕令尽求其壮丽华美。我站在后门口,这栋豪宅的朱红后门敞开着,像是一头野兽张开了血盆大口。那个高高的门槛隔出了两个世界。我缓缓的抬脚,缓缓的迈步,缓缓的走进去。这头野兽,张着大口,用黑暗将我慢慢吞噬。 我站在后院,面前的房间该是他的卧房了吧。屋里橘红的灯光摇曳,我看见,一个暗黄的影子投射到白色的窗纸上,那个影子在屋里来回踱步,反反复复。 我想逃,可我无路可逃,我把心里的恨过滤一遍,然后走上前,伸出右手,叩门。 他打开门,那双狼的眼睛里充满渴望的火焰。 我走进去,用双手在背后关门。 我说,嘘。 那年,我二十岁。他,三十三岁。 安禄山走了,所有的日子又重归平静。 我又陪着李隆基批阅奏章,近来的奏章千篇一律都是好信。李林甫和哥哥越来越会糊弄皇帝了。长江水灾严重,他们却遍寻全国最好的稻谷进献,说水祸虽大,却不至于构成大灾,只字不提受灾情况,前几日与哥哥聊天时,听说,长江一带已出现人吃人的惨剧,哥哥说这话时,眼里带着笑意,右手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肉粥,那是百姓的肉啊。 我一阵恶心。 江州刺史进言,欲说明水灾情况,被李林甫私下割去舌头,逐出京城,贬为庶人。李隆基却毫不知情,他总称李林甫和哥哥为贤卿,朝中大权如任免官职等一律交与二人处理。他,大唐的天子,百姓的帝王,却与我在昭阳殿日日舞榭歌台,纸醉金迷。 我知道我很自私,只为一个恨,我把百姓生死抛在脑后。 我想停止,却怎么也做不到。 所以,所以,百姓在劫难逃,大唐在劫难逃,我,在劫难逃。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对此话深信不疑。 父亲杨玄琰由蜀州司户提为兵部尚书,叔父杨玄圭封光禄卿,堂哥杨铦封为殿中少监,杨锜封为驸马都尉,娶的是李瑁的妹妹,武惠妃之女——太华公主,原名杨钊后御赐名的表哥杨国忠已是宰相,兼领权知太府知事等四十多个节使。 三个姐姐被封为夫人,可被封为秦国夫人的姐姐前几日因病早亡,皇上便封了他的儿子为左将军,却从来没有想过,姐姐的儿子只有四岁。 他们每家造房子要花钱五万缗,相当于一个中等人家十年多的收入,而那些钱,只是姐姐嫂嫂们从每月的脂粉钱中划出来的。 每年的三月和十月,五家人陪同我和皇上去骊山出游,每家一队,各着一色绸衣。远远望去,光彩灿烂犹如云霞锦绣,璨如万花。有些磨破的绣鞋玑珠就被随便地丢在路上,香闻千里。 大唐,是我杨家的天下。 哥哥杨锜进宫与我们姐妹闲聊时提到一个民间传言: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做门楣。我一愣,然后和二姐虢国夫人一起大笑:重男轻女,几百年了,却被我杨贵妃全部抹灭。 天宝十年,又见到了安禄山。 他当上了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同时又兼任河北采访处置使,辖地千里,拥兵十五万。哥哥说他是当时势力最大的军阀。 他站在我和皇上面前,下跪:微臣参见万岁和母妃娘娘。 他微笑,我颔首。 正月,甲辰日,是他的生日,李隆基赏赐了大车大车的衣服、宝器,他甚至还要我为“禄儿”洗三日澡,另赏了两千缗“洗儿钱”。也许,他真把我当成是“禄儿”的娘亲了。 以后,安禄山进出宫闱从不禁止,有时甚至整夜不出长生殿,他以为他是谁。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他对我而言是什么。只是颗棋子,棋子罢了。我的美貌,我的身体都是棋子,这是一个人生的巨大棋盘,恨,操纵着一切。这局棋,是一局只许胜的棋局。否则,我的努力,百姓的汗血都是白费。 天宝十二年,李林甫病死,哥哥国忠大权独揽,奏折要传上来先要经过他过目。补阙杜琎曾因朝上上书论事,次日降为下邽县令,并令其从此不得入京半步。甚至委任宰相的事儿,自从他兼任文部尚书后,人选都由他在府中秘密决定。 李隆基却以为哥哥是在帮他分担劳苦,一日在酒席上,一时高兴,竟把最宠爱的永嘉公主许给了哥哥。那位自幼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就这样轻易的作了哥哥的如夫人。 公主和妾,我无论如何也划不上等号。 后来,又去了华清宫。 坐在皇上身边看着舞姬们跳舞,丝竹鼓瑟,充斥在耳边。我看得有些厌倦,抬起头,四处看看,一幅花蕊夫人的画像吸引了我的注意,她坐在石头上,手里捏着颗晶莹剔透的荔枝,千娇百媚的笑着,当年的后主孟昶,大概就是被她千娇百媚的微笑迷住了吧。 我回过头来,对皇上大声说,臣妾想吃荔枝。 在北方,我对他说,我想吃荔枝。 可是真的吃到了,以后的每日,我都能吃到从岭南快马送来的鲜荔枝,荔枝不易保鲜,过一天就会开始变质,从四川到这儿,多少里路,那些负责送荔枝的官员,是怎样快马疾驰? 铜镜中的我,笑的妩媚无比。 张嘉贞走进了华清宫,站在我和李隆基面前。我看着这位曾与姚崇、张九龄、韩休等人同朝为相的老人,如今已经八旬了吧,告老多年后又突然出现,身上还穿着当年的宰相朝服。我忽然意识到他要说什么。皇上挥挥手,让殿下的舞姬们退下,然后看座。 他双手奉上一条白绫。我愣住了,他也愣住了。臣恳请陛下赐此妖女死,否则,大唐必亡矣。他跪在地上,把白绫举在我面前。李隆基看着他,眼里的光冷得可怕,他用同样冷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贵妃不死,卿死吧。他把白绫掷了回去。 辅佐过三朝皇帝的张嘉贞抬起头,然后叩头,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谢。主。隆。恩。 他苍老的声音和头磕到地面的声音相合。 耳膜急剧地颤抖,张嘉贞苍老的声音弥漫在大殿久久不散,久久不散。 然后看到了,一系列的动作。踏上木凳,把头穿过那个白色的绳结,他用他充血的眼睛在看,却不知在看谁。 他苍老的声音回荡,天要亡我,天要亡国,大唐,完了。天意,天意啊。 一旁的哥哥使了个眼色,一个小太监一脚踹翻了那个红木凳子。他悬起的腿猛烈的抽搐了几下,然后不动了。可他充血的眼睛,至死没有合上。 “张公”,哥哥掩面而泣。 “阁老”,“可惜”,刚才还在吃酒的百官皆掩面而泣,可我看到,没有一个人流泪。 一阵冷风吹过,他的尸体随着摇晃起来。雪白的朝服,花白的长须,充血圆睁的双眼。我看着这些,竟笑起来。我走上去,把木凳扶起,踩上去,用手把他的眼睛合起来,我轻轻地对他说,张公,你说对了,唐要亡了,亡了。 他的尸体仍在摇晃。 左右左右。左。右。左。右。 知道吗,那一夜,我见到了妲己。 螺髻高悬,一袭美丽的红舞衣,浑身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妲己,她有着绿色的眼睛,浓密的睫毛让我想起夏天扇动着的蝴蝶翅膀,紧抿的苍白的双唇,却用娇艳的桃红掩盖了。她赤着双脚,慵懒的倚坐在乌檀木的窗棱上,白皙的近乎透明的两只脚摇来摇去。摇来摇去,左右,左右。左。右。左。右。竟然让我想起张嘉贞随风摇晃的尸体。 她吞噬着清冷的月光。空气冷了起来 张开嘴,她说,杨玉环,我是妲己。妲己,妲己,她告诉我她是妲己。杨玉环,我有恨,对纣的恨。他派人把雷哥哥推下了山崖,把我抢进了宫。然后他把雷的尸体拖进了大殿,他指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说,妲己,忘了他,他死了。我不信,因为我看到雷哥哥在对我微笑,他对我说,妲己,不要怕,我在你身边。他的青色粗布衣服上有着猩红的血迹,像他前天刚为我采来的红花。十三年后,我亡了商。你和我一样。也许朝代的交替,反反复复,杨玉环,这是天意。天意,记得曾有个风中的声音告诉我这一切是天意,殿上的张嘉贞说这是天意,那天意到底是什么。 也许是天造就了我,造就了恨。 我给你唱首小曲好不好,我们江南的小曲。然后,她用她好听的吴音唱起来。绿色的杏眼眨呀眨呀。 丝雨霏霏,春杳杳,一树梅花,一树梅花好。可怜琼瑶何忍扫,满庭落红,满庭落红好。 小溪流流,人渺渺,柳絮花飞,柳絮花飞早。 欲铺素稿念离人,君要归来,君要归来早。 春水亦来绕春山,相思谁知道? 她轻盈的跳到地面,就像,一只狐。然后她走了,没有了身体曲线的承接,月光依旧寂寞的照在窗棱上。 春水亦来绕春山,妹思郎情谁知道?她仍在唱。 妲己…… 当我睁开眼,柔软的阳光透过绘着兰草的窗纸撒满房间,李隆基还睡在我的鸳鸯枕上。昨夜的妲己,难道是梦吗? 可我分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四> 应该是天宝十四年的十一月吧。 那年的冬天来得晚,仍然会有几片黄叶立在老树的枝椏上,仍然会有几片黄叶簌簌的飘落到地上。尽管如此,天也是很冷了。 于是去了华清宫,玉环始终陪在我身边,我总是抚着她如凝脂的玉手幸福的微笑,她也会看着我温柔的微笑,那是不带任何虚假成分的笑。华清池蒸腾的雾气,她朦胧的微笑,一切的幸福让我不敢相信。 可自从乙丑日(初十)的那天起,所有的幸福一瞬间烟消云散。 太原太守上书:安禄山在范阳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