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最后
发布人:2003级17班 陈曦 发布时间:2005-11-04 点击量:
我对镜画眉,抹胭脂,点绛唇;我系五彩丝罗,着血红纱绸,踏丝履;我倚窗西望,夕阳已下,残阳如血。
今夜我要焚尽我的生命,如飞蛾扑火,为那最初也是最后的爱情。
高高在上的主席台下,嘉宾满座。我隐在绣着大红喜字的门幕后,寻找那个闪着锋芒的男子,一心一意。
他终于出现,在明月当空之时,带来一地的碎影。
喧哗的大厅渐趋无声,只因昭阳坐上了最高的座位,携着他的新娘——昙香。昭阳宣布开宴,仪若君王气盖河山。他在下一个瞬间向我侧首微笑,面带疚色。我低头折回室内,闭目蹙眉。本想使心下归于平静,不想那若水年华层层上涌,我终于陷入回忆。
十年前扬州大旱,颗粒无收,饿殍死尸俯首皆是。我的父母为保最后一点口粮被恶霸殴打,不久便双双归西,我于是突然的变成了举目无亲的孤儿,无处可归。
一夜行至江畔,眼前是黑色的幕布上花船点点,燕舞莺歌。就算在最贫穷的年月,这些歌姬仍不减半点风韵,有人爱她们,她们便不会挨饿,多么简单。我已四日粒米未进,只记得最后的画面是扭曲的火光和如斯的黑色纠缠,诡异而又美丽。
再醒来时是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一个绝代风华的女子守在我的床侧,姿容憔悴地熟睡。我悄悄起身,窗外已泛鱼白。突然觉得周身都不太对劲,环顾,才发现已更新衣,质地好到奢华。被泥尘包裹多日的脖颈手脚也都已恢复白细滑嫩,是一个七岁的女孩子该有的模样。
“你醒了。”宛若天籁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我回望,是那女子,已整好衣裙千姿百媚的立在那里,眼中含笑。“从今以后,你可称我‘妈妈’,我自会好好待你。”她的语气不容商量。我虽不精明但绝不愚笨,于是干脆的开口道:“女儿见过妈妈。”
“这样最好。”她又笑,走过来张开双臂搂住我的肩,香气扑鼻。我紧闭鼻口不敢出气,怕那一呼一吸便失了这阑珊的意境。她自然察觉,俯下身来看我,满眼怜爱。“来日方长,莫要拘束。”我傻傻点头然后渐渐展开一个笑,我想那笑应该是灿烂的,因为她回应时我都看到了百花齐放的光彩。
自那日起,扬州尽知,江淮名妓宛淑何得了一名非亲生的女儿,名唤莫眉。
时光如梭,九年弹指之间,我在花船上渡过了我最幸福也是最安宁的年月。妈妈视我如己出,待我好到非常。她请人教我琴棋书画,她亲自传我江南名曲,衣食首饰上自不必说。她很爱我,不计功利的那种。她最爱我那如绸的黑发,日日天未破晓便来为我梳妆。我看她昨夜的残妆还浅浅覆在额角,心疼地用手帮她抹净,她会微微一愣,然后舒展蛾眉。我从铜镜中看她浅淡而美丽的笑容,想象那三千青丝在她柔弱无骨的手中蜿蜒变幻,心会在刹那溢满温柔。
十六岁之前,我没有见过除教书先生之外的男子,这当然是妈妈用意为之。“莫眉,若你不想步妈妈的后尘,妈妈自不会为难你。别的都好商量,但只一条,永不要上岸。谨记。”
我乖巧点头,八分明了。妈妈保护我最好的方式,便是永不让别的男人见我,以绝后患。
不时有阿姨姐妹上岸归来,总是拣最好的东西过来探我,她们都是善良的女子,怜我深居简出。“莫眉,外面谣言四起,尽是诽谤之意,若有刺扎你耳朵,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就是,别人不知道那是他们没这福气。不信你问问咱这十三船的姐妹,谁不承认你艳盖群芳。”我只是笑,然后点头。人们总是好奇那些无所谓的人或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那时我着素衣,只斜缀一檀香扇于发间,首饰若干一律从简。端坐于一片妖冶的女子中央听她们快乐的交谈,静若亭亭墨梅。
我被劫走的那晚,四下无人。妈妈正忙于应酬,我都没来得及呼救。早就听闻近日江上不太平,强盗窃贼横行,不想连劫人的都有。是一名黑衣男子,手段狠辣,毫不怜香惜玉的把我塞进口袋。一路上我惊恐万状,脑际闪过无数可能的险境,手指冰凉。后来听得一阵嘈杂,随后便感觉被抛了起来,然后又给稳稳接住,之后又有片刻的混乱。当四周归于平静之后我又重见光明,不过这已是最糟。我在扬州最繁华的夜市被救下,公布于天下。在恍惚之中我看到了那无数市井表情各异的脸,惊得几乎跌坐在地。身后救下我的男子及时扶助:“小心!”我茫然回头,然后遭遇了那张此生再逃不开的清秀的脸。那一刻,我知已遇上了命定的劫数。
带剑少侠顾飞烟,有着永世不变的清秀五官和棱棱角角的轮廓,在我的回眸中一不小心掉进了那注定的轮回。我七岁之后的第一次上岸,收获了最初的心动以及后来冗繁灾难的源头。
那夜妈妈见我从外面归来自是大惊,瘫倒在床榻眼泪盈眶。我想她已经明白我再不可能回归原来的与世隔绝的安宁,她应该已经如我一般预见到了那多难的未来。自第二日起,扬州富甲纷纷上船,史无前例的热闹。一切的事实都逼迫我做出那个无奈的选择,因为失了继续隐居的借口,我必须以歌姬的身份出门迎客,息事宁人。我没有多说一个字,平静的接受造物弄人。
妈妈立下规矩,准我卖艺不卖身,我知她已做到极限。但就算这样,那些男人依旧络绎不绝,花船连白天的生意都十分兴旺,我开始慢慢体会谋生的辛苦。不幸中的大幸,顾飞烟暂离江湖,接受了家居扬州的当朝宰相柳文生的聘约,成为了柳相的第一侍卫。有时我会偷偷的想,飞烟是不是因为遭遇了我于是决定结束漂泊,就算失了自由身也心甘情愿。随后我会捂着嘴偷偷地笑,善意地嘲笑自己的多情。毕竟那么多的男子都千篇一律的为我动心,甚至痴狂,我似乎都没有希望落空的机会。
但事实就是事实,总是在你认为最理所应当的幸福上狠狠践踏。
相府里场合频繁,我于是时常被邀去奏琴唱歌,把盏言欢。在觥筹交错的空隙中我会深深望向静立在宰相身后的飞烟,他还是一身青衫身侧带剑,面无表情的忽略我倾城的微笑。我其实早就知道,飞烟爱的女子并非是我。当那小巧的丫鬟叩我门扉之后,真相大白,打碎了我那场独角的相思。丫鬟带来一封水红书笺,上书精致小楷,落款为昙香——宰相独女柳昙香。我于是便知那柳昙香和顾飞烟有前情在先,碍于一见钟情之后的不能忘怀,飞烟追至扬州并入相府为侍卫,甘愿舍弃江湖豪情只为私情。不想那柳相又是十分谨慎之人,除了让飞烟在堂前保护之外不准他随意入府,于是飞烟不仅算盘落空,而且由于事务繁多时间吃紧,两人更是不能相见。昙香知我经常出入于相府厅堂,且善良心软,于是特来相求,希望我能做他们二人的牵线红娘,时时传递她的书信情话于飞烟。用词倒是谦恭,无不体现她和飞烟的如火爱情,刺得我鲜血淋漓。
我清楚她的打算。用我传情,就算事情败露也可推说是名歌姬对相府侍卫日久生情,到时飞烟亦可说我是一厢情愿,与他无关。于是尴尬的只我一人,他们可摆脱得干干净净。我心中厌恶,但还是落落大方的将书笺还与那丫鬟,微笑着点头说愿意。是的,我的确愿意,只要能让飞烟觉得幸福,就算他心仪着别的女子又能怎样?只因那个世间万物最怕言说的那个“情”字,而已。
虽然飞烟对我的微笑置之不理,但我还是期待每次去相府的献艺。临行前我总会细细打扮,只为宴罢时分飞烟的唯一正视,竭尽心力。虽然只是被利用,但我很快乐。至少,可以任性的想,那一刻的飞烟的确是在等着我的,我可以那么近的看他,心跳得就像触到天空时的惊喜。
妈妈是有过故事的女人,她疼惜的看着我然后轻轻叹气:“莫眉,大可不必。”
我疲倦的向她微笑:“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希望不会后悔。”我慢慢的用那桃木梳划开丝丝长发,突然觉得委屈,于是匆匆低头不敢看她。她轻叹一声然后弯腰接过我手中的梳,熟练的为我挽发:“每个追求幸福的人都没有绝对的错对,这方面妈妈帮不上你,记得要对自己好。”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我都忍不住要落下泪来。重重点头然后咬紧下唇不再出声,怕她听到我的呜咽会心疼。
其实那时我的心里还是揣有一点小希望的,建立在他们不可能结成良缘的痛苦之上。我知柳相的门槛早已被高官贵族聘的媒人踏破,柳家千金若许配他人,他们便再无可能。毕竟飞烟只是一介侍卫,任他有再好的文采武功,没有背景地位也只能落得劳燕分飞。我一直良心受遣的打着这样的小九九,却万没想到转机竟系于我身。
扬州城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天,便是三皇子巡江到此的那一天。江边人声鼎沸,连我都忍不住撩开粉帘一角窥视盛况空前。就在我抬眼的那一瞬,一枚小小的白笺飘了进来,我拈起打开,然后激动的肩膀都不住的颤抖。上书:“今夜子时,莲桥相见。 ——顾飞烟”我匆匆抬头寻觅,果见一青衫背影渐行渐远。我高兴得几乎要哭出来,飞烟终于正视我的存在。
当你心中有愿时,那平日里逝的飞快的时间就偏偏停滞一般,成心折磨。好容易熬到日落西山,我推病辞了一切应酬,急急赶到莲桥,时间还早。在焦急而甜蜜的等待之后,顾飞烟踏着姗姗来迟的子时走上前来,我欣喜若狂,刚要笑着迎上前去,只听他遥遥站定后开口道:“莫眉,为了能成为配得上她的人,对不住了。”我被他的话整的一头雾水,刚要发问却见四名锦衣侍卫从后面走上前来,目标似乎是我。“和他在一起,你应该会很幸福。”飞烟仍是我所习惯的没有表情,但我却觉得不祥的预感铺天盖地的压了下来。
四名侍卫前二后二的把我控在中央,飞烟在最前方疾走,我被迫跟上。想要发问但碍于旁人在场不便明说,焦灼而又痛苦。不知过了多久走了多远,我终于停在一富丽厅堂门前。飞烟上前开门,然后弓背退到一边,轻声传报:“殿下,莫眉已到。”我登时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让她进来吧。”远远的传来一个男声,很干净的音质。我没有余地,只得举步维艰的走上前去。在踏入门口前我停顿一刻,微微侧面凝视飞烟,可惜只能看到他苍白的额头,上面覆有细汗的反光。我突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是没有那种见之切齿的仇恨,他为了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可以这样的不珍惜我。随后我转过头去,抬脚进门。门在我脚跟还未站稳之时迅速的合上,我只觉得可笑,这样森严的戒备,你飞烟还怕我逃了不成?
室内的皇家气派让我拘谨非常,我踌躇着不知进退,双手握紧直冒冷汗。有脚步自重重纱帷后传来,我背部线条也随之收紧。随着一声轻笑,我知那三皇子已至面前,于是头低的更下。“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在怕什么呢?”仍旧干净的声线,我的紧张稍稍缓和,但还是不敢抬头。
“若不是那个小侍卫,我想今生都不会见到你这样的女子了。”听到有关飞烟的消息,我倏地抬起头来,欲问还休。
眼前是一位气质卓然的男子,温文尔雅的看着我,眼中含笑。他有一种让人不得不敬的气势,帝王之势。我犹豫再三还是开口:“殿下,不是因为何事……”
“你可称我昭阳,那名号叫人陌生。”他顿了一顿,“其实我本不相信这世上真的会有古代佳话中的气质清冷的烟花女子,尤其是在浮华的此地。不过,莫眉,你真是一个让我惊喜的奇迹。”我听过无数情话,粗制滥造让我嗤之以鼻。但是这次我看着他眼睛里的一片清澈于是便愿意相信,相信站在我面前的男子不是逢场作戏的讨我欢心,他讲的是心中所想。只可惜我心已有所属,虽然负我至极。
“烟花之地莫留情,昭阳公子,请不要……”我尝试着委婉拒绝。
“我不是那种处处留情的男人,你要知道。”昭阳上前一步抓住我的肩膀,言辞真切:“我本想今生只娶一妻便可,但偏就遇上了你,于是就有了动摇。”
我惶惶别过头去:“公子,我是不洁的女子,不该有此大幸。”
“不妨,”他展开眉宇,“我知你是出淤泥而不染,至今仍保童贞,这也是我极其欣赏的地方。”他松开我的肩转而握住我的手,小心拿捏。“不过,你只能屈居妾位。若想角逐太子之位,我必是不能少了柳相的支持,所以我必须娶她女儿为正妻,你要体谅。”
“你要娶昙香?柳昙香?”我近乎尖叫,委实难以置信。
“莫眉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在形式上照顾一下而已。只有对你我才是真心,发誓必会让你幸福。”昭阳急急解释,他误以为我是怕失宠才如此惊慌。我连连摇头,再问:“那飞烟呢?”
“谁?哦,那个侍卫。”昭阳终于想起,“他应该已经启程了吧,带着我的亲笔荐言奔赴京城。要知道,若不是为了你,我不会如此厚待一个下人。”他仍是微笑,居高临下。我看着他,心中翻倒了江海。飞烟啊飞烟,你一心想娶昙香甚至抛弃自由甚至舍弃清高,最后还为一官半职出卖了我,但命运还是没让你们在一起,你和她就像我和你一样,注定殊途。
昭阳很规矩的送我回船,我感动于他的珍视。妈妈跪在地板上接驾,我看到她低头对着的地板开始迅速的湿润起来,有液体不停的落在同一个方位。她曾经说过,世上最可悲的女人不是这身不由己的残花败柳,而是那宫闱之内明争暗斗的败者或胜者。
妈妈一定不曾想到,她疼爱呵护了十年的女儿竟先经了柳巷,后入了宫墙,成就了最大的悲情。昭阳赐了无数钱财,我想妈妈可以安然终老。
最后一夜,妈妈点上彻夜红烛,不停地梳我的发,眼泪不息,直至天露鱼白。我突然想起了七岁时第一次在这个房间醒来的情形,天色也是大致如此。我转身站起,慢慢跪下,仰视那风韵犹存疼我十载的女人,叩首,行大礼。“莫眉!你……”她慌忙来扶,我纹丝不动,只是脸上滑下清秋泪:“女儿,拜别母亲。”她拿丝巾紧紧掩住口鼻,但仍能听到让我心碎的哭泣。今日,我便要随昭阳回京,他要鱼与熊掌兼得,他要在京同天娶妻纳妾。
三拜母亲,从此扬州只剩回忆。
昭阳宫十分的漂亮,我站在大理石的地板上轻抚楠木大柱,指下尽是斑驳的岁月。有阳光大大方方的洒射进来,奢侈地将金色弥满整个殿堂。这里是北方,秋天时会有“一”字或“人”字的大雁飞往南方的地方,和扬州是那么的不同。自我看到喜帖中写入“顾飞烟”这三个字的那一刻起,我便知晓那空灵的大殿将是我凋谢的归宿。顾飞烟至爱柳昙香,他怎可能就此罢休。
歌舞升平,昭阳和昙香作为今日的一对新人下台敬酒,我也缓出内室,走向最靠近飞烟的角落。自他落入我眼底的那一刻,我便察觉他流云一般的长袖中反射出利器的寒光。他终是没有死心,我苦笑。若他今日是为我而来,死又何憾?
昭阳昙香一路走来,我在暗处看到飞烟的眼睛眯起,类似于某种备战的兽类。当昭阳已站在飞烟面前,当飞烟的手臂缓缓前移的时候,我走出幕帘从容开口:“今夜如此热闹,容妾身献舞助兴。”话毕便扬起水袖旋裙起舞。我知这血红颜色在这样黑的夜下是毒一样的妖媚,我很高兴它能作我最后的陪葬。我蜿蜒的长发只挽一个简单的髻,就如我第一次遇到飞烟时一般素练,留那朵朵纯粹的黑在灯火通明间绽放生姿。我从不起舞,并非不会,而是我固执的认为舞是神圣的仪式,只有极其重要的人或事才值得我踏步随歌。今夜,我为我自己,为我那最初也是最后的爱人,为了那凄美但却夭折的一个人的爱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起舞。
我想我跳得很好,从朝阳含笑的眼睛和飞烟痴痴的表情我便知我已达目的。我舞着靠向飞烟,绕他圈圈旋转,然后在高速的旋转中不易察觉的轻松地捡下飞烟袖中的锋芒。是一把极轻薄的匕首,比我的手掌稍长一点,很适合刺杀。飞烟马上察觉,但为时已晚,我已借他的一时恍惚舞至百米开外,然后在鼓点到达高潮的时刻将那匕首直直刺入我洁白的胸膛。
霎那满堂寂然,随后一片慌乱。昭阳奔向我抱住我欲倒的身体,大喊:“这是为什么!?莫眉,若你不想与人分享一个爱人,我不娶就是,你为什么这样决绝!”
我含笑看他眼泪肆流。因为我只有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才能保护飞烟不因刺杀之罪被乱箭射死,也才能给这个悲剧一个不牵涉无辜的收场。所有人都会以为这扬州歌姬因深爱三皇子而不愿与人分享一夫,遂在最美的时刻自尽,一切顺利成章。没有人会怀疑那个着青衫的清秀的御前侍卫,我最初也是最后的深爱。
昭阳抵在我的肩上悲哭,我最后一眼看向那个让我身陷绝望的男子,他依旧是没有表情地站着,棱角分明。最后一刻,我终于从他的眼睛里找到了珍珠般圆润的光华。飞烟,若这滴泪真是为我,我可无憾而去。
这本是一场有去无回的赌局,我输掉却也心甘情愿。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