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粘稠的记忆，总会在不经意的瞬间，随着一些似曾相识的片段深深刻在透明的心间，氤氲了一片，恍惚看见了曾经的曾经，听见了遥远的声响，闻见了多年前潮水的气息，尝到了最最熟悉的苦涩…… 十年前。 海边。 苍木拉着妹妹的手站在浪花留在沙滩的尾处，一层一层白色的泡沫没过了他们的脚踝，之后带着些细微的沙粒一阵阵划过脚面，一瞬间有些微微的暖意，却又迅速的被下一次的潮水淹埋。 凌若的表情像是受了惊吓，长久痴看着没有言语，她用小手紧紧握住那一只比她的稍大一点的手，试图找到一份踏实的安全感。 苍木似乎察觉到妹妹的一丝害怕，弯下腰，五指的力全部轻附在妹妹的一个手指上，去触碰那些来回的海水。 凉凉的。 却莫名其妙地从心底升起一些暖色的触觉，带着一点点热量渐次伸向了远方，就这样不断驱散随即又聚合在一起，横贯了整个躯体，融化了所有的不解和疑惑。 “暖暖的。”凌若稚嫩的声音像是传遍了整片天空，浸泡在了那些残存的软红色夕阳中，如帷幕一般轻轻的落下，然后便带来了一整片星光和月光交相互映的序曲。 “凌若。” “嗯？” “已经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再等一下嘛，人家还想再多玩一会呢！” “……嗯……好。” “我就知道，哥最――好呢！”故意拉长了“最”字的音。 “……”轻轻刮了一下凌若的鼻子。 从小到大这是苍木第一次带着妹妹来看海。在一望无际的蔚蓝色面前，凌若拉着哥哥的手走了好长时间，沙滩上的大半区域都留下了两双小脚丫一前一后的印迹，紧随着一阵阵涌来的潮水又被填平了不少。而那些被时间慢慢堆积起来的童真，却又永远不会被时间抚平。 夜幕继续以幸福的姿态在他们身边不着痕迹地迟迟落下，轻轻地叠放在他们的周围，这如诗一般的梦境遥不可及，但现在他们却真实地存在于每一个细微的角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凌若。” “嗯？” “真的该要回家了，爸爸妈妈会很着急的。” “那……好吧。” 晕黄色的路灯因为这海水的气息而带上了毛茸茸的边饰，两个瘦小的孤单的身影穿梭在明明暗暗的波折反复中。细碎的光线，从高处掠过，伴着两人向前的步伐，滑过苍木望着前方的眼睛以及凌若稚嫩的脸，在两只小手拉在一起的地方聚集在一起。 就像是： 许多零星点滴的光源汇成一团最耀眼的光芒。 就像是： 潮湿的空气中那些温暖的碎片交织成一股巨大的暖流。 就像是： 心底里那些捉摸不定的情愫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大爱。 还像是： 被那些风，那些光，那些暮色，还有那些互相依偎的深深刻在记忆里的最美好的画面。 “爸，妈，我们回来了。” 没有回音。 兄妹俩在门口处换上了鞋，慢慢地拉开了门。 “爸，妈，我和妹妹刚才去海――”声音一下子停顿在了半空，像断了线的风筝，无法收回，硬生生地被卡断的句子还残留着尾音，却在苍木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一张张被撕碎了的照片，凌乱地躺在地板上。 母亲坐在那些散乱的照片中央，干涩的脸颊上还留着一道道泪痕。苍白的脸色和手中的白纸相和，仿佛要把所有的颜色吸进去，周围一片黯淡。凌若吓得哭了起来。 苍木轻轻地松开妹妹的手，一步一步向母亲靠拢。 可是，举步维艰。 被碎裂的记忆在脚底下闪着细细的轮廓。酸软而惆怅的情绪很快淹没了自己，狭窄而又冗长的时间缓缓地从身边经过，苍木像是蹑手蹑脚走在这罅隙间，看不到出路，进退维谷。 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情景，瞳孔被放大了许多，却只记下了黑白两种颜色，白色是那些无法预感的铺垫，而黑色却是被证实了结果的源泉，苍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从哪里骤然降到了零下的温度很快包围了自己，失去知觉。而唯有，唯有那张纸上清晰的字体在脑海里扎了很多，尖锐的刺破了全身。 重叠在一起的黑色字体传给苍木的却只有这样的两个字： 离婚。 好像没有前兆，但是之前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却清晰地浮现在苍木的眼前。 终于知道爸爸原来并不是因为突然加班每天才都回来那么晚； 终于知道妈妈也并不是因为操劳过度而整晚睡不着； 终于知道那天的吵架并不是因为一些柴米油盐般琐细的小事； 终于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邻居们都是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和妹妹； 还终于知道…… 无法接受的事实。 苍木拉着妹妹惊皇失措的奋力向外跑去，寒冷的夜风像冰尖一样从身旁划过，刺痛的触觉弥散至全身，眼角的泪滴也被抛在身后，隐匿在寒风中不见了踪影。 就这样跑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那些渐近的潮声越来越清晰时，苍木这才停了下来。 妹妹大口地喘着粗气，苍木也有些气喘吁吁。兄妹俩向海滩走去，找到一个地方并肩坐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苍木拉着妹妹又来到了海边。浓烈的墨黑像是从海的尽头一层层扑面而来，晃动飘浮在整个场景中。此时夜色是面，而唯有这相互依偎的兄妹俩像是两个固定的点，镶嵌在这个巨大的面里，带着微弱的光芒，又显得那么弱小。 身子底下是那些柔软的细沙，眼前是墨色的大海，还有一阵阵浪花翻卷的声音在这里温顺地展开，悠扬地洒向远方。在那些由于伤心和黑暗繁衍出的各种理由里，兄妹俩似乎找到了唯一的依靠。 “哥，妈妈她……”凌若脸上的泪痕早已在跑动中风干，但还是有些害怕，小心翼翼的语气，在风中变得一颤一颤的。 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想去说，凌若现在的样子在夜色中显得单薄了许多，苍木看着有些心疼。从小到大，妹妹就像是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安静地成长，那些深深的美好，大概根植在她心中的某一块田地里，并由此繁衍出许多甜蜜的果实。苍木决定不去破坏那些宁静的温暖，并决心要做一个延续。 “凌若，爸爸妈妈只是为了一些琐碎的小事吵了一架，没什么的。” “可是，那些照片？” “嘘！凌若，什么都不要问，你听那些浪花翻卷的声音，不觉得它们像在唱着什么吗？” “可是……” 潮水声不绝于耳，像是在传递着深海里那些寂寞的声音，又像一个个遥远的呼唤，直到今天才潜出海来。 “哥，我困。”一边说着，一边依靠在苍木的肩膀上。 “我还想听美人鱼的故事。” “嗯。” 苍木望着远处的大海，握起妹妹的小手，一字一句地传递那些动人的温度，而凌若安静地依偎在苍木的怀里，认真地听着。 “在这蔚蓝的大海深处有一个人鱼王国，那儿的每个人都有一条长长的鱼尾。那里的国王有七个非常漂亮的女儿，其中最小的那个公主最漂亮。她有着一头垂到腰际的金色秀发，和一副天籁般美好的嗓音。她很向往陆地上的多彩世界，直到有一天，她救了一位海上遇难的王子……” 在两个身影融进去的海边，时间被迫停止了脚步，悬在高处。在这种浪漫的前提下，所有悲伤的情绪全部被消化在暖风里，消化在此起彼伏的声音里。在一切生命睡向了安静忘川的寂寞里，却依然有着温暖缓缓淌过人心。 被风推进的海浪，被夜色覆盖的沙滩，被月光穿透的空气，被云朵遮盖的苍穹。他们一定都会记得，都会记得这些最真实的爱与关怀。 “终于，这位最小的公主还是没有忍心下手，她手中的匕首‘哐’一声掉在地上。紧接着，伴随着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小美人鱼的身体化作了一层一层的泡沫，永远的消失在了海平面。” 当苍木讲完故事，收回望向大海的目光的时候，才发现妹妹已经倚在自己的肩膀上睡着了。她的脸上还留着幸福的表情，大概故事在她的梦里并没有结束，或许只是停留在最美丽的地方。 眼睛微微湿润，远而至近的潮声，波动着纤细的感情，依旧那么美好。 就这样过了一夜。 苍木和妹妹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想回去，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家里的状况，以至于苍木的脚步都变得沉重起来。反倒是凌若走得很快，还不时回头叫苍木快一点儿。 还是到家了。 苍木的心情越来越惆怅，家，现在对于他来说，已经变成一个尖锐的字眼了。 慢慢地拉开门，意外地发现父亲和母亲都在。 带着妹妹走了进去，敷衍地叫了一声：“爸，妈。” 声音所到之处，父母同时“腾”地站起，望向这里。 有些激动。 母亲跑过来，一把把凌若抱在怀里，她眼睛红肿，泪痕未干，抱紧凌若，呜咽出声。凌若像是受了惊吓，条件反射般地叫了一声“妈”，苍木不知所措，愣愣地站在那里。 父亲一脸严肃，母亲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他这才转过头，问苍木：“你带着妹妹去了哪里？” 不敢对视父亲的眼睛，苍木低下头，声音也低下去：“海边。”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拉着妹妹跑出去，我们有多担心！你知不知道，为了找你们，我和你妈妈挨家挨户找到大半夜……” 苍木知道父亲的爱，但他自己心中的痛，要怎么样才能让父亲明白？妹妹心中的伤痛，要怎样才能让父母明白？他要怎样做，才能让父母知道他和妹妹的心？这一夜他和妹妹是怎样度过的，父亲知道吗？ 心中刚建立起来的堡垒，在顷刻间坍溃。寂静无声，周围的景象也慢慢变成浮动的线条，越来越扭曲，紧接着，眼睛里一线剧痛，终于破了堤坝，泪，淌了下来。 夜晚。 苍木躺在床上，迟迟不能入睡。白天的场景一直徘徊在脑海中，就像生了根，脉脉地生长。他感觉像是停泊在水中的小船一样，无依无靠，于是起身，蹑手蹑脚，穿过父母卧室旁的走廊，向妹妹的房间走去。 轻轻地拉开门，看到妹妹正在熟睡，安心了不少。于是苍木在妹妹的床边坐下，一直守着。左手握着右手，很温暖。 真实的静谧，窗外的夜色依旧沉沉地落在周围，只有身边很近的空气带着一些均匀的呼吸慢慢地流动着，苍木想得出神，一些有关过去点点滴滴的片断在这时轻轻浮现在眼前，它们像是暖风一样柔软地拂过身躯，拂过双手，拂过脸颊，直到拂过双眼时，眼睛渐渐闭合。 恍惚中又是那些蓝色，潮湿的，柔软的，安静的，美好的。 第二天。 猛烈的阳光刺开了双眼。苍木习惯地抬起手揽揽额前的碎发，突然手僵住，停在那里。左手握着的应该是凌若的手，现在，手里的却是一只毛绒娃娃，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是妹妹最喜欢的那只。眼神停留在床上，慌忙起身，撞倒了旁边的椅子。毛巾被摊在床的一边，一阵阵的风把窗纱吹得一起一落。 慌了神。 凌若哪去了？ 冲出房间，家里却没有人。于是向外跑。 行人和车辆过往的街道，绿荫和花朵搭建的公园，繁杂而又热闹的商业街以及兜售幸福和欢笑的游乐场。 可是没有，都没有。究竟去了哪里？ 失落的站在家门口，立在门前停住。 苍木紧闭了双眼强迫自己：妹妹现在一定好好的呆在家里呢，就像很小的时候和自己捉迷藏一样。 握住门把手，深呼一口气。嘴角上扬，摆出凌若最喜欢的表情，用力拉开门。 微笑在嘴角僵住。 却是妈妈，正坐在沙发上对着自己。脸色苍白，眼睛无神。 苍木上前。摇动母亲的肩膀，控制不住自己：“妈，你怎么了？凌若呢？凌若不见了！你知道吗？” 母亲木然地将目光移向地面。苍木停下手，眼睛随着移向地面，是一张纸。捡起，是爸爸的字迹： “依照法院判决，凌若我带走了。我们将去另一个城市。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你们母子保重。” 眼睛在日光里荡着水般的无奈，苍木的表情却依然平静如初。可是，心中的某一块区域却从此永远塌陷下去消失不见。 再看手里的毛绒女孩，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忧伤。那一定是妹妹临走时小心放入自己手中的，她让苍木，永远记着自己…… 很安静。 苍木再一次站在那些涌动的潮水面前，身边却少了那个让人心疼的小小身影。 那些凉凉的暖意。 那些像是被切断了根漂浮在空气中的蓝色的柔软。 那一片属于两只小手撑起来的天空，结晶成已经冷却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