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单薄的眼皮，黑硬不驯的头发；永远的快乐的眼线，上扬的淡红色嘴唇；永远的微黑色皮肤，洁白的牙齿，永远的米色衣裙，白色布鞋。你，见过索菲亚吗？ 有一个清冷的早晨，我沿斜斜的视线看到了索菲亚，她拿着镜子，镜子里皮肤微黑，牙齿洁白，头发不羁地张扬着的小姑娘正用斜斜的眼线不安分地打量着我，我于是笑着向她点头。她转瞬笑开，像一百朵玫瑰齐齐开放。 索菲亚总是有穿不完的米色衣裙、衬衫、T恤长裤、短裤甚至短袜，淡淡微黄的颜色把索菲亚的皮肤衬托得更加的黑，这使她看起来更像一块动力十足且诱惑力也相当不错的巧克力。索菲亚不告诉别人她为什么只穿米色，总是矜持着骄傲的坚持，公主一样的穿堂过巷，没有人会在乎她穿什么，因为与她本人的魅力比起来那的确很不算什么。 我说过索菲亚有着永远快乐的眼线所以总有一些想得到快乐的人围在她的身边，不了解索菲亚的人都会说：“这孩子真有本事啊，朋友那么多。” 索菲亚可以在快乐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悲伤。我一直都知道的并且只有我知道。 索菲亚喜欢扶着古旧斑驳的砖墙慢慢走路，用食指指尖轻轻滑过其间的青绿色苔藓，指甲嵌进参差的砖缝里，索菲亚说那时候她疯狂的想融进那堵墙，因为古墙的悲伤蔓延进了她的身体，那是怎样一味神奇的毒药，更甚于见血封喉。索菲亚的寂寞不会因为她明快的眼线少掉一分一毫，当她快被寂寞淹死的时候她会一直一直写字写字写到眼泪和汗水一起流干了再沉沉睡去，第二天依旧阳光灿烂。 学校里总是有开不完的学生大会，大堆大堆的人整齐地在广场上铺开象盒子里的巧克力豆，如果是从天空上看下来人们会是多么渺小，索菲亚总是在站得腿麻掉之后固执地想。听到无聊的时候，索菲亚会慢慢拉长自己的视线，从前排女生一丝不乱的后脑勺提到有着明亮的玻璃的教学楼再抬上并不是蓝得很漂亮的天空，这个北方城市的天空总象是被什么灰色的胶质粘着，心不甘情不愿地染着灰蓝或浅蓝的颜色，看久了会让人不由得压抑。秋天的时候偶尔看到“人”字或“一”字的大雁悠长地飞过，那时候索菲亚只是想起了那只丧偶的大雁的悲剧，秋天果然是用来伤心的。有一次夏天的会议开到很晚，其间索菲亚不断看到认识不认识的男生女生被几个人架着蹒跚的走到队伍后边去，在那个中年妇女一样的人好不容易说了一句：“最后几句话是……”之后，索菲亚开始数数，直到那人真正放下话筒，索菲亚告诉旁边的人他的“最后几句”一共有109句。众人开始大惊小怪，索菲亚只是淡淡笑着心里没有快乐。有时候这样的生活也是枯燥乏味到让人无法忍受的。 “柘”。她在黑暗里叫我的名字，我贴近她右手臂轻轻揽过她的左肩，头以一种谦卑的姿势滑下，慢慢地把脸贴上她的脖颈，冰凉的触觉让我想起蜥蜴，从头到脚都是鳞片的动物，我感觉到她颈部大动脉有力的弹跳，这不过证明她还活着，虽然冷若冰山。 “柘。”她又说了一遍，我闭上眼睛，“我喜欢过的那个男生是这个名字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喃喃地说，吐字不清，声音和呼吸一并迅速溶进了无尽的黑暗。 我的确了解索菲亚和柘的一些事，不过都是些过去的事了。他们本就相识，后来因为一些契机开始正式彼此的异性身份，对彼此有这不成理由的默认，他觉得她是他的，她认为他是她的，事实上，那个时候，的确是这个样子不错。只是因为谁都没有说出来所以没有所谓的约定承诺，伤了心也可以不负责任地离开。那个时候，没有谁故意伤害谁，但大家都伤了心，索菲亚只能看着柘无可挽留地离开，想象他住进那个她一无所知的城市。 柘的离开总会留下一定的影响的，索菲亚就抱着柘送的礼物睡了几晚，夜夜哭湿枕头。白天里的索菲亚是快乐的孩子，人前的她没有悲伤，只有在没有一丝光线的黑暗里，索菲亚才会任潮水一般的安全感和悲伤寂寞把自己淹没。索菲亚会轻轻握着我的手，无声无息地流眼泪。我只能看着这个矮小瘦弱的孩子不可抑制地难过，我没有任何办法，甚至说不出一句话。 日子还是照过，我看着索菲亚一天天的长高，我甚至听到了她的骨骼由于奋力伸展发出的“咯咯”的声响，她也有了早熟的孩子特有的忧郁的语调。 “柘，如果我们分开，很多年以后偶然相遇，你会不会认得我？” “柘，我想如果我们都变了……不，是我们一定都变了，你不再认得我我也认不出你来，怎么办？” “柘，我见过柘了……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柘，我很难过，但我不会再哭了，因为已经过去了而且大家都没有错。” “柘，长大一定得这么疼吗？一定要因为伤过心所以才坚强所以才算长大吗？” “柘……” 那段时间天空总是阴郁的，让人呼吸困难，索菲亚明朗的眼线不复从前，她说她的成绩不像以前那么好了，她决定挤掉一些看书写字的时间，她把头发剪得很短像男孩子，她握着钢笔一边流泪一边写字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她看我的时候眼睛不再斜斜的调皮地闪烁，她的眼睛常常酸涩必须用润洁才能安慰。 我的索菲亚的形象竟然模糊变淡了，我努力睁大眼睛盯着镜子里的索菲亚想要记住她的一切，但看到的只是她朦胧的鼻眼，我突然觉得索菲亚要离开我了，很快很快。 真得那么快，就在窗帘拉开清晨的阳光泻进来的时候，我转头发现，索菲亚不见了。我于是开始不停地寻找，一刻不停。 整个衣橱里满是米色，白色布鞋安静的卧在门口，蓝色口杯呆在它的老位置，桌子上有摊开的资料书和蒙着一层细灰的《羊脂球》，一切都没有变，只是我再也不能从镜中发现眉飞色舞头发张扬的明朗的脸，再也不能在黑暗的夜里轻抚一角瘦弱的肩，再也不能欣赏最后一季樱花的飘零一般欣赏纷飞在空中的眼泪。 我拉住擦肩而过的人匆匆地问：“你见过索菲亚吗？”没人回答我，他们只是冷漠的看着我摇着头走开。也对，我们本就陌路。 当我再次拉住身边一个似曾相识的人还未开口，对方就已经热情地滔滔不绝：“柘！你不是柘嘛！”我怔在那里，反复在记忆里搜寻着这张脸，未果。 “我是你的小学同学啊，那时我们可好啦！你忘啦？” “……好像是……” “柘，你怎么改名字啦！是不是因为五年级的时候你们那儿的柘转走的原因啊?不至于吧，你以前叫什么亚来着，不也挺好吗？” “你见过索菲亚吗？” “对！就是索菲亚！还记得那时候柘老笑你的名字像外国人，对吧？” 我看着眼前这个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终于明白索菲亚是再也回不来了。 看着镜子，里面有永远的单薄的眼皮，但没有不驯的乱发，所有的头发都那么短没有一丝挣扎的余地；有微黑的粗糙的皮肤，但没有上扬的嘴唇，唇瓣干燥并且苍白；有米色的衬衣，但眼神灰色并且木然。这是柘，这不是索菲亚，不是！ 我缓缓蹲下，把头埋进膝盖。 “你见过索菲亚吗？你，见过索菲亚吗？你见过……” 阔别了八年的眼泪终于还是决堤，一片片的在柘的米色长裤上铺张拓展，柘哭得颤抖不能自持。索菲亚知道柘喜欢米色所以柘走后一直着米色。但是索菲亚，我应该怎样才能找到你？如果不能，我应该怎样才能永不忘记你？索菲亚有米色的纪念但柘没有，我无可纪念，无处凭吊。 你见过索菲亚吗？你见过索菲亚吗？我在寻找索菲亚，虽然知道结果一定是绝望的但我还在不停地寻找，找，找，找…… 你，见过索菲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