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10日 星期六 农历 乙巳年(蛇)四月十三

三世离伤(三)

发布人:2003级17班 陈曦    发布时间:2005-08-01 点击量:

战争开始了。 前线连连崩溃,噩耗不断传来,母亲昼夜焦灼。我所能做的只是陪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胜利似乎离我们愈来愈远,不祥的预感缭绕着整片城池。 一夜,母亲突然来找我:“离伤,今夜月圆,你可随我上岸。” 我纳闷不已,母亲从来没有允许过我上岸,一直以来人世的模样对我来说都是一种诱惑,但这时上岸,实在是我意料之外的。隐约中,我觉出母亲的脸色昭示着将来未知的彷徨。我的心脏莫名的漏跳一拍,慌的诡异。 路上不比水中,每一步都走的辛苦非常,那感觉算不上疼,只是难受,从脚心一直牵延到心脏的痛苦。人间有着水中不能比的热闹,五光十色灿烂异常,我流连其中,突然感到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感叹在震撼之外。记忆中仿佛有什么就要呼之欲出,但在最后关头总会被一堵无形的墙挡住,我好像知道些什么,关于这片美丽的土地,亦或是在上面曾经发生的故事。母亲只是沉着的走路,不发一语,只是脸色越来越差,近乎阴沉。我偷偷瞥着母亲,觉得是那样的陌生。 恍恍惚惚的走着,思考那困扰在脑际的似曾相识。母亲在这时突然停顿,我也急急回过神来,站定,抬眼,才发现已来到一扇森严的门前。两扇木门黑洞洞的隐入黑暗,似一张无底大口,赫然惊心。母亲站在那里,看起来神色有一些犹豫,但很快又坚定了决心,抬脚走上前,我赶快跟上,想不明白母亲为何跟人类有着交际。 “哐哐哐!”是母亲坚决的叩门,金属与厚重的木头相撞发声,在这样的夜里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谁呀,都这么晚了……”一位老者抱怨的声音从门后传来,然后是慢慢的开锁声。门开一缝,老者探出头来,见了母亲,神情十分疑惑,“这位娘娘,请为您找……” “卫城。”我惊在一旁,母亲的嘴里竟然轻而易举的吐出了那个名字,我尤可看到,母亲在说完这二字之后,侧面的线条倏的僵硬了起来,牙关咬紧。我尚陷在恍惚中,大脑一片空白。 母亲端坐在烛火通明的大堂里,这样一位深夜造访的女子却显示出无比的高贵和骄傲。她稳坐的,也并不是那左右纵向排列的客椅,而是主人家的正妻右位。看到这些,我八份明了,心脏开始不听话地抽筋,剧烈的疼。我没问母亲那近乎大白的疑惑,只是静立在母亲的右侧,等待那残酷的答案揭晓。 走廊里传来了渐近的脚步声,掷地分明,随着我的心跳的节奏愈来愈快。门幕撩开,我终于看到了那张一面之缘的脸。素白的男子的脸,眉目分明,然后是及地的白衣,轻浅的声线。他说:“素手,出了什么事!?”焦灼的关心显而易见。 我突然觉得想笑,造物弄人,我魂牵梦绕昼思夜找的男子竟然是我母亲的原配,我的亲生父亲!世间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情吗?我的眼睑灌了铅银一般,沉得我都抬不起来,抬不起来再去看第二眼那个给我这身肉胎的男子。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悲痛,真的,一点都不痛。 “卫城,跟我回去。”母亲淡淡地说,却有不容抗拒的威仪。 “可是……”卫城似在踌躇。 “不到大难,我不会来找你。”母亲定定的说,只是提高了音调。面容沉静。 “好吧。”男子下了决心,整理衣冠便要离开,母亲也站起身来,依旧不看卫城。 “城……这是……”一个女声突兀传来,我回头,竟发现了一张与母亲一模一样的脸。虽没有母亲的端庄气质,但骨子里却透出一股妩媚,神情凄楚动人。她上前轻拽他的衣袖,眼神却流连在母亲和我的身上。当她看向母亲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有电光火石在那双杏眼中闪过。 “啊……”卫城似有一些尴尬,“我来介绍,素手,她是莲……” “我知道。”母亲威而不怒地打断,我打了一个寒颤。 “莲,这是我的正妻,素手。这是……”卫城终于在今晚第一次看向我,我没有意料之中的激动和颤抖。 “父亲,我是离伤。”波澜不惊的一句话,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我会说得这样顺理成章,没有一丝的悲伤,甚至连难过都没有。 “你是离伤!?”卫城激动的上前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欣喜的左看右看,我受宠若惊的收紧了线条,不再多话。侧过脑袋就看到了母亲,她气定神闲的站着,莲则是沉着脸,双手纠结。我于是明确,父亲在人间没有子嗣,因为神不允许妖人结合产生孽缘的果实,他们在一起,已是最大的慷慨。 “莲,我有急事需要回家,你在这里等候不要乱跑。就这样吧。”卫城柔软的语气让人心碎,母亲决绝地离开。卫城看着她渐入黑暗的背影,轻轻地叹气。却牵过我的手,温存的说:“我们也走吧。”是父亲的慈爱,我难过之余又有丝丝的慰藉。出于礼貌向那名莲的女子点头作别,只见她幽怨的眼光忽明忽灭,便不再理会,同卫城一起大步离开。那夜真凉,比冬天的浮冰还要刺骨。 大殿上,母亲同卫城简单交代了战况,第二日便要他奔赴沙场。卫城静静听完,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作声,半晌后忽然转头向我道:“离伤。” “啊?”我又慌了神,仓促应答。 “好好照顾你的母亲。”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母亲的背影上,虽对我言说却不曾看我一眼。我仍保持着微笑,掩饰着心中的风云突变。 拂晓之际母亲来到我的房中,她披着绵延了一路的长发,不施粉黛不着华服。她轻轻的推开我的房门,依旧气质非凡的走向我,她坐在我的床边,温柔地看我。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我觉得呼吸都要停止的时候,她开始说话。“离伤,你是不是爱了别人?” “……母亲,您是怎么了?”我没有回答,因为不擅说谎。 “离伤,不要伤了木槿啊……”母亲转开视线,眼瞳没有焦距。“不要让他拥有和我一样的命运……” “母亲?”我开始觉得害怕,不觉上前抓住母亲的手,没有一丝的温度的手。 “离伤,我来告诉你吧,”母亲的声应犹如梦呓,飘忽异常。“我和卫城的故事……” 十八年前,鲛族的公主招亲,群贤备至。 鲛王有相差五岁的一双儿女,儿子名作卫城,小女儿唤作素手。虽为兄妹,但素手对兄长并无什印象,只因鲛王为使儿子更具王者风范,在卫城刚满七岁时就将他送至人间,学习一切精华。卫城离开时素手只有两岁,却已是一个美人胚子,粉雕玉琢,卫城对她疼爱有加。 时光如梭,两个孩子在别处长大。 素手对她的招亲并无什兴趣,但自幼便对父母言听计从的温顺个性使她认为女儿大了就该嫁了,听父母的总不会错的。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别的途径。她对那场场竞技厮杀充耳不闻,仿佛胜者是谁与她并无什干系,只是静静的坐着,竭力做到母亲的要求。 一日终坐得累了,于是第一次违了母亲的心愿偷偷离席,转向偏僻的花园散步养神。珊瑚层叠,海藻绵绵,蓝色绿色的虫鱼穿行其间,美丽地闪烁。素手走得累了,终于停下,两手相叠放在膝上,仰头看永远望不尽的水纹江浪。不觉开始发困,迷迷糊糊就要睡去。在意识还未完全模糊之前,素手感觉到有人把她轻轻抱起,用水流漫膝一般温柔的声音说:“素手,不要在这里睡,会着凉。”于是恍恍惚惚间就突然眷恋了这个声音,抓紧了伸手可及的实物,再不愿放开。 醒来时已是灯火通明,素手看着床帏猜想刚刚的好听的声音是不是出现在梦中,只不过浅梦一场而已。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感觉好似握着什么,抬起手臂,才发现是一件男子的披风,极好的质地,纯白无瑕。素手于是放心的笑开,证明了自己的眷恋并非乌有。那时的甜蜜使她都忘记了自己是将嫁之人,有再多的眷恋,若那人不能胜出也是白费。 第二天,竞技的结果揭晓,胜利者是一个血统纯正的贵族青年,有超凡的美貌和卓越的文采武功。素手静静地听他自我介绍,但只是一句就已使她难过起来,那铿锵的声音,不是一袭白色的温存。鲛王看起来很是高兴,他接过鲛后端来的红珊,欲交给那意气风发的少年。 “等一等。”轻轻的声线平地扬起,素手为之一振,没错了,就是他!循声望去,只见得一点背影,仍是无瑕的白。 满堂寂然,鲛王看清来人,笑开:“怎么?卫城也要加入进来吗?” “较量一下而已。”卫城没有动作只是笑,静若初雪。 “好啊,”鲛王又放回红珊,然后意犹未尽地说:“顺便考察一下你在人间的所学也好。” “谢父王恩典。”卫城躬身谢礼,轻轻一跃便已至赛池当中。转身正对那贵族少年,拱手示意。 素手晓得了那人是自己的哥哥,有一时的怅然。但还是不自觉的站起身来眺望池中的赛况,紧张的握紧了右手。她开始明白自己的心意,期望结果会如意到来。 最后自然是遂了素手的心愿,卫城不费大力便击垮了那少年,握住了素手的红珊。素手羞红了脸,因为卫城在满场的喝彩中独向她笑,卓尔不凡。以为幸福将至且永不离弃的素手,绝不会料到,这一时的欢欣却造就了她之后擦长达十七年的仇怨。 婚后自是甜美非常,素手单纯的以为这样就是一辈子的天荒地老。卫城说他那么那么的喜欢他的小妹妹,今生今世都要不离不弃,一定要白发齐眉,与子偕老。直到卫城频繁的外出,甚至彻夜不归。 素手渐渐没了相信一切的耐性,终在一个冬天的月圆夜偷偷跟随卫城外出,才发现他竟是到了岸上。幻化为人跟随上岸,竟又发现自己是赤脚走在冰雪之上。隆冬的天气寒冷异常,素手竭尽全力才勉强抑制住上下牙床激烈碰撞的欲望。 远远的就看到卫城停在一大宅之前,与一红衣女子紧紧相拥。那火一样的红色瞬间灼伤了素手的眼睛,然后素手看到那女子缓缓抬头,竟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容颜。两两对视,女子终于开口问道:“城,那就是你的妻子吗?”卫城慌慌的推开女子,转身便看到了神色凄然的素手。 “素手,我……”素手不待他说完便转身回跑,狂风吞噬了卫城的呼喊,素手现在什么都听不到,她甚至觉得满天的飞雪都不能比她的心脏更为寒冷。 素手仓皇跑回内室再不见客,甚至连说话最有分量的鲛王都不能把门叫开。卫城赶回来但为时已晚,素手心如死灰再难复燃。几度寻死终不能成,原是怀了身孕。鲛族的女子一旦有孕,便如修了金刚之身,决不会轻易损伤了元气,哪怕刀枪火海。素手身为皇族血脉,自是更加坚强,怎能轻易就香消玉损。那些时日,素手近乎疯狂,原来早有耳闻,说是皇子在外学习期间娶过一个人类作妾,恩爱非常。如今只悔在没有深究此话的真实程度就匆匆嫁人,于是作了那人类的替代品,只是完成父母交给卫城的传宗接代的任务而已,再没别的价值。素手的思想开始变得极端,坚决的沉浸在自己的臆想当中,不相信所有人的劝言,再不是那个温柔娴静的美丽女子。 卫城自是受了责备,但见素手凄惨的模样更是心痛,无奈她已不听信任何言语,于是只能连夜徘徊在素手的卧房之外,听她的伤痛和哀叹,如坐针毡。素手知道卫城的陪伴,但陷入歇斯底里的女人不会再有任何的思考,她的恨意,几乎能充溢满那无尽的江河。 后来卫城回到了岸上,从此就再没有回来。 再后来,就是十七年后的这次相遇。 “所以,离伤,不要让我的悲剧在我最爱的孩子身上重演,这就是我为何禁止你们上岸的原因啊。”母亲回过神来停止了梦呓,几乎是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我霎那没了方向,又重新陷入了那重重的迷雾里不能判断。 “素手啊,”门外一声轻叹,我和母亲齐齐转头看向门口,只见仍穿着白衣的卫城踱了进来,嘴角忧伤地扬着,“你一直不肯听我解释,今天,可不可以给我个机会说明白?” 母亲没有作声也没有再看卫城,仍旧只是靠着我坐,不动声色。 “再不说,恐怕明天一去,就再难复返啊。”卫城仍用叹息一般的口气道来,我再看母亲,她竟有一丝的动容。 “其实,你大概也没了印象吧,七岁的我离开水界时,那时的你已让我心动,我日日抱着你心爱非常。”卫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大约是想起了小时候,粲然一笑。“你甚至还说过要嫁我,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么的高兴。也就是因为这个,我坚信终有一天会成为你的丈夫,自然而然。” “可惜父王早早的遣我到了人间,这一去,就是十五年。”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黯然,“我挂念着你,可却不能回去看你。我想你可能早已不记得我的样貌,更别说是那青涩的誓言。这一切都使我的信心在时间的推移中日渐凋零。” “可偏就在我离开你的第八年时,我遇到了莲,就是我在人间的那个妾室。她如你所见,有着极像你的容颜,但她却不似你那般纯净,她是世俗的美艳女子,连笑容都掩着心机。所以我不能如爱你般爱她,她亦知道我的心结,她嫁我只是因为我提供了比较而言更为丰厚的聘礼。” “我们成亲之后,我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我决定留下来陪你直到白首,所以我必须了结我在人间的一切琐事,包括和莲的姻缘。我是真的一心一意要给你幸福,所以认为没有必要在最后的时候告诉你可能会让你不高兴的我拥有一个侍妾的事实。” “那个雪夜,是我将要完全挣脱人间一切纠葛的最后一个夜晚,莲竟对我起了留恋,执意要我拥抱她,最后一次。我抱了她,然后永远的失去了你。” “所以,素手,可不可以让我对你说那句迟到的‘抱歉’,然后,原谅我吧。”卫城的声音几乎成了哀求,他一直都在望着母亲,用那至死不渝的深爱。 可我眼中的母亲,没有丝毫的表情。良久,她起身,天边已露鱼白。 “该出发了,卫城。”母亲仍未看他,“你走吧。”那一刻我好似听到了卫城心脏的牵裂。 卫城看着母亲,最后无奈地转身,垂着头走出门。我不相信母亲会如此狠心,于是试图挽回。“母亲……”我小声催促。 “如果,你想知道我是否能够原谅你,”母亲再度开口,“那就活着回来见我吧,这次我一定会回答。” 我眼中的卫城的脸绽放出千种灿烂,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朦胧的光线中,我回头看向一直背对门口的母亲,红云浮面。 卫城走后,日子又开始浸泡在无聊的焦躁当中。母亲却已然达到了一种恬淡的境界,置身事外。我想她是因为释然了心中多年的怨恨,开始向往十七岁时新婚时希翼过的幸福。 木槿开始给我写信,一日一封。用温婉的笔调,不提那些过往的悲伤。他说卫城带来援兵助阵,他说战况有了转机,他说卫城很有指挥才能,他说他开始称卫城为父王,他说他早就知道母亲和卫城的那段姻缘,他说他想我。 我掩信,将面贴于纸上,是烫手的温度,原来他一直都知道,那个有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孔的男子,就是我们的生父,卫城。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