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谁为染梅红
发布人:06级10班 薇蓝 发布时间:2007-09-29 点击量:
(一)
雪悠悠地大空中飘下来,飘下来,悄无声息。
偌大的宫院渐渐被雪所覆盖。沉寂。
没有风。大红的宫灯僵在悬梁下一动不动,与雕花格子窗前盛开的红梅相映。
我一身银狐皮披风,抱着精巧的铜暖手炉,静静地站在含章殿的廊下,看宫内的宦官宫女们蚂蚁似地穿梭忙碌。
这毕竟是父皇建朝以来的第一个除夕。
我毕竟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
父皇曾对我说过,寿阳,你要怎样,朕都依你。
二
除夕夜,欢笑声震天。宫内外鞭炮声绵延不断。
正殿,灯火通明。
父皇的臣子都分坐两列,互道祝福,笑语喧哗。见我进来,急忙赞叹。父皇早已龙颜大悦。啊,我的父皇,你高兴就好。
我盈盈笑着,按除夕特有的规矩,向父皇行大礼拜福寿。父皇高高地坐在金碧辉煌的龙椅上,向我招手。
我走上去,依在父皇身侧,像个娇小的孩子。
“阳儿,冷吗?”父皇俯身。
“不。”我笑答。“可是父皇,这正殿上下全是酒味,我有点头晕,想先回去好不好?”这是实情,我近不得酒气,父皇也是知道的。
“好吧。父皇派个可靠的人护送你。”
“不必了……”我话未完,父皇已抬高了声音:
“荆修——”
(三)
月淡淡地挂在天上,皎洁如银。宫灯在路两旁闪着柔和温暖的色调,雪堆在路边,雪光和月光交织纠缠着融为一体,溶溶曳曳,像一堆软化的玉。
一丝风没有。空气干燥凛冽,口鼻中呼出的热气仿佛马上就冻结成冰。我的手却泛出潮热。脸也有点发烫。
悄悄用眼的余波慢扫身侧的那个人,感觉心莫名其妙地多跳了几拍。
他身上有着明显前晋的遗风,一种慵散儒雅的书卷气揉进天生的桀骜,如透明的雾般从骨子里氤氲开来,笼住了他全身。如墨的长发高高束起,白衣胜雪一尘不染。宽肩窄腰,一把宝剑斜悬腰际,柄处红宝石耀眼。他手轻握剑柄,眼神坚毅镇静。他的侧脸有着明晰俊朗的线条,剑眉星目,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冲淡神情。
“荆修。”我在心里轻念他的名字,“荆修。”
长长的甬道,左转右拐。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一路上充满了沉默的尴尬。我想,父皇和相国深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错,荆修就是相国的儿子,尹荆修。
含章殿门口,荆修突然止住了脚步。我亦止住,静静等待着什么发生。终于,“公主,到了,请你早点休息吧。”他转过身来看我,我看到他右手执的灯笼微微颤动。
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那是怎样的一个深潭啊!深邃明亮,泛着星星点点的莫名忧伤。如果今晚是父皇有意设的一个局,那么,好吧,父皇,我宁愿被俘虏,心甘情愿彻底地沦陷。
我笑了,我知道我的笑有着倾倒众生的美丽,这一刻,我愿意释放出来。我款款上前,抬手,轻轻搭在他执灯笼的手臂上,他一瞬的颤动,我还是感觉到了。
“含章殿的门槛有点高,你能扶我上去吗?”我巧笑倩美。
(四)
正月初七,我半倚在紧靠雕花格子窗的紫藤榻上,低头仔细地绣着梅花,紧靠窗子的另一边,是一株古梅,嶙峋的枝干,散发着沉重的远古气息,一朵朵淡红色的梅花盛放于枝头,远风吹来淡淡冷香,沁人心脾。
冬日的午后,漫长而慵懒,我抬起有些累的双眼,竟有一阵困意袭来。我扶正软枕,就势缓缓躺下。
隐隐约约,拨开眼前最后一片迷雾,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梅花海中。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梦,却又不由自主。 我轻叹口气,渐生疑惑:这是第七次来到这里了吧,从除夕那晚起,我就一连几个晚上梦见自己在这样的林间穿梭。总觉得前面似乎有一个人在指引,每次,我都在奔跑追寻中清醒。
“梅儿。”我听到一个老者的声音,记忆里完全是陌生的,但心底却是一种亲切感。
我不由循声寻去,终在梅林深处,见到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啊,这次我终于见到了。我模模糊糊地想。
“梅儿,现在的寿阳,”他慈祥地笑着,“还记得我吗?”
我望着他,疑惑地摇头。
“也是,七世轮回,对你的前身你也早该忘记。”他惋惜地摇摇头,“那就从头说起吧。我是天庭中掌管花期的神,你的前身是掌管梅花的仙子。只因六百年前的一次瑶池会,你因贪杯,在返回途中不慎从云端跌落,落入人间,就入了五道轮回,现在已是第七世了。”
“那又怎样?”我惊诧自己的镇静,“为什么到我第七世你才来找我?”
“七是一个神秘的数字,它代表一次大的轮回,也代表一次大的……清算。”
“清算什么?”
“玉帝因你贪杯误事,致使梅花盛开无度,乱了花期,决定惩罚你――天有定数,南朝宋武帝只能执政三年,三年后,南朝宋必亡。”
“什么?”我大惊失色。“是对我的惩罚,为什么要连累整个南朝子民?而且,我的父皇为了他的江山社稷日夜操劳,废寝忘食,他的劳苦你们这些神也不是看不到,为什么,为什么我的错误要连累别人一起受罚?”
“其实,”花神看着泪流满面的我,捋捋胡须,为难地开口,“其实,玉帝还给了你一条路,只是我觉得你不会接受。”
我抬起头很坚定地看着他:“我的父皇宠溺了我十八年,十八年,从未削减。我愿意牺牲我自己的一切来报答他,哪怕是我的生命。”
“那么,你一生的幸福呢?”
(五)
我从梦中惊醒,梦的结尾是一个老者对我说,我的承诺会幻化成一个印记印在我身上,用来警示我,永世不灭。
一阵风吹过,清冷的气息让我霎时清醒了好多。
只不过是一个梦,我自嘲地摇摇头。
窗边的梅随风摇晃,一朵盛放的梅,悠悠飘转而下,在风的呼吸里轻盈地飘向窗内,我默默地盯着它看,惊诧于它随风翻转的美丽。
它慢慢飘向我,越来越近,我一时愕然,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它已停留在我的额头上。
眉心一阵清凉,隐隐地痛。
我微皱眉,抬手去拂,却什么也没拂到,也许,是落至榻下了吧。
我慵懒起身,抬眼迎见荆修。他踏步轻来,一股逼人的英气。
我有点惊慌。刚刚午起,还未整妆容。果然,他的眼神透出了异样。
“寿阳,”他的声音清越动听,“你额上的梅花妆,好美。”
我一怔,瞬时明白。眼泪那在那一刻喷薄而出:诅咒,竟是真的!
(六)
“公主,你猜,我从正殿到含章殿这一路上碰到多少点梅花妆的宫女?”锁儿清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定猜不到的,足有七八十个呢!”锁儿自顾自地说下去,“可她们那庸俗脂粉,怎能配你这样的梅花妆?是不是,公主?”
我仍只看着窗外,苦笑。没有人知道,我额上这看似妖娆美丽的梅妆,竟承载着一个王朝不祥的命运,这是我最无法言表的伤痛。
“寿阳,最近这段时间怎么了?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荆修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边,体贴地问。
“荆修,荆修。”一个声音在心底喊,心被压得好疼,却转而有了笑脸,“没有啊,我很好。”
“你的脸色苍白。”他转头看我,“额上的梅花印记也很淡了。”
他知道这朵梅是怎样印上去的,却永远不会知道它暗藏的命数。
他的手穿过层层华服的袖,抓住了我的手臂,拉我坐在梳妆台前。
“你的脸色很苍白。”他又强调了一遍,“寿阳。我……能为你染梅红吗?”
我在黄铜镜里深深地看着他注视我的眼,笑,然后点头。
沾有胭脂红的小狼毫靠近了额头,我慢慢闭上了眼。狼毫接触到了额头,有点轻微的痒,但紧接着,一阵刺痛从额上传来,欲裂。我大叫一声,慌乱地推开了举着狼毫笔的荆修。
“不要!”我无力地伏在楠木的台上,黄铜镜映出了我泪痕斑驳的脸。
不要什么,什么不要?!
(七)
夜凉如水,日华初露。
我缩在含章殿的角落里,抱膝,坐在光滑沁凉的黑色玄武岩上。
绣满梅花图案的丝织宽大晨衣,有着长长的后裾,同我静立时就垂及地面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凌乱地散在地上,蜿蜒地拍着我宽大的雕床。
睡不着啊,睡不着啊。
白天的事还历历在目,荆修的慌乱与内疚让我心疼,额头上的疼反倒不值一提。我知道,我现在对荆修已是不能自拔了,但我必须忘了他,我的承诺里答应“牺牲”掉他。
为了父皇,牺牲掉他。
可他迷惘自责的神情却如刻在脑海里,如额上梅记般挥之不去。我低低地伏下身饮泣,咬紧了嘴唇,直到尝到了苦咸。
我忽地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支狼毫沾了胭脂,缓缓地举到齐眉处。
荆修,幸好,父皇还未宣布让我们订亲。上天,且让我在悲苦一生之前放肆一次。
(八)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身梳洗好。
荆修来了,眸子里透着关切。
我笑着递给他一支笔,沾了胭脂的笔,微抬了头。
“荆修。我的脸色苍白很难看,你帮我把梅妆染红,好吗?”
荆修还迟疑着,我把笔塞进他手里,执着他的手举到额前。
我终于明白了爱一个人的感觉,就是不想让他有一点儿的失望与内疚。
他的手有些微颤抖。“真的,没关系吗?”
“没有没有。”我笑着摇头,“荆修,快帮我染吧,我很想看看你帮我染的梅红。”
荆修缓缓地下了笔,在一刹那,依旧是欲裂的头疼,很疼,是的,很疼,疼入骨髓。
我悄悄地咬紧了牙关,用力舒展着眉头,坚持着微笑。一会儿就好了,我安慰自己,一会儿,一会儿就过去了。
荆修起初有点惊慌,他只用笔轻触了一下,便急忙看我,害怕如昨日般再伤到我。但我伪装得很好,他不知道,昨夜,我一个人对镜染了无数次梅红,染好洗掉,再染好再洗掉,一遍一遍,直到疼到麻木,疼到习惯。就为了今天可以让他为我染完梅红,就为了今天,可以让我看到他为我染的梅红;就为了以后,可能不会再有多少时日再如今天般相傍染梅红。
荆修轻轻舒了口气,“寿阳,你是天上的仙人,怎么会落入凡间?”
我一惊,睁眼,看到镜中自己绝世的美丽,才知他并非话中有话。
很唯美地笑了,强迫自己不许流泪。
“荆修,以后天天为我染梅红吧,我的梅记只留给你来染,好不好?”
“好。以后,每个来日,我都为你染梅红。”
以后
每个来日
都为我
染。梅。红。
(九)
房灯在夜来的风雨中飘摇不定,我在夜来的风雨中倚窗笑着。
笑上天不公,笑造化弄人。
父皇宣布我与荆修订亲的消息在昨日传来,我忘了自己是怎样大惊失色然后失声痛哭。
那么快,那么快,回绝荆修的日子,那么快那么快,就来了。
就在今日黄昏,当我终于下定决心踏入正殿时,父皇铁青着脸把一个奏折往龙案上一甩:“好个尹相国,竟背着朕干这等辱国背节之事,罪诛九族!”转而见我在一旁,又稍压了怒气:“但荆修是个好孩子,朕会从轻发落他。你嫁过去后,却不再如前那般显贵了。”
我与荆修情深意笃是父皇心知肚明的事,他原料定我不会悔婚,但现在,我不得不悔婚。
父皇,我为了你,为了你的江山你的子民,悔婚。
“不劳父皇费神了,儿臣,不准备嫁了。”
“为什么?!”
“儿臣,不想嫁给一个……罪人之嗣。”心好疼,口是心非原来可以让人这么疼。对不起,荆修,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想不出别的借口,对不起。
父皇抬头看我,一刹那间,眼神变得好陌生。
(十)
第二天,仍旧起得很早,不抱希望地等着荆修来。果真,整整一天,都没有他的身影出现,甚至黄昏。
我像往日一样,坐在妆台前,伸手递给他笔,抑制不住的轻微颤抖,抬头好好地看他,我要把他看到心里去。
荆修接过笔,神情冷漠,嘴微微斜翘,轻笑得玩世不恭。但他的笔道暴露了他的不安。我的梅红,今天不是一气呵成。
“出去走走,好吗?”他眼看着别处,问我,语气波澜不惊。
“好啊。”我强笑,走上前去欲像往常一样挽住他的臂。他却抬脚风般先我而去,我的手臂悬在半空中,以一种悲凉的姿态静止。
还是那条甬道,初见时荆修提灯同我默默走过。我直到现在仍能清楚地记着自己一瞬间的心动。
荆修忽而停下了,我停在他身侧,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一个公主的名份,真的那么重要吗?”我一惊,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神情沉静如深潭,泛着冷冽的秋纹,氲氤着悲伤,如雾般,掩盖了眸子里的星芒。
他静静看着我,看着我同样静静地看着他。
他问我,在你心里,公主的名份是否真能抵得过幸福。
泪瞬间汹涌地充盈了眼眶,我不由自主地拼命摇头。在他面前,一个虚无的公主身份,算得了什么?!
额间却突然传来了隐隐的痛,猛得呆住。
我想起了父皇,他苍老的脸和忧虑的眼神。他呕心沥血地经营着南朝宋这个硕大的家业,早年的英气几乎早已被磨得殆尽;想起了他对我的宠溺,父亲最温柔的一面,甚至几乎使我忘了我自小没有母亲;想起了我的承诺,愿意牺牲一生所有的幸福,扛下那个诅咒,为了父亲,为了父亲的江山子民。
于是,却又点头,轻轻地点头。却仿佛扯动了无数血脉,钻心的疼。
“我不懂……”荆修的颤音让我无所适从。
紧咬了唇又松开。仿佛无畏地猛抬头,与他对视。再一次,点头。
我看见了他眼中转瞬即逝无可挽回的光彩。
他却没有看见我眼中欲盖弥彰自欺欺人的悲哀。
良久,无语。
荆修只怔怔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在看着我的梅记。
“来日……自己染梅红吧。”他说完便决然离去,转身的瞬间,他眼里有液体忽地闪烁了一下,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疾不徐的速度,有长发长袍在身后飘拂,微昂的头,如每次离别般。
但我知道,这次是永别。
有人说,真正伤心的时候,泪不是流下来的,而是掉下来的。
于是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的华服湿了一大片,我倾国的妆容却精致依旧。
对不起,荆修。对不起,我不能把真相告诉你,我宁愿你恨我恨得决绝一点,对不起,荆修,对不起。
抬头,天上刻着一弯残月,坚硬锋利如刺心的镰,有着穿透人心的孤独。荆修,你的泪光就如这清冷的月,永永远远地伤了我,再不会愈合了。
笑了,又哭了,痛彻心肺地哭了。
荆修,你就这样走了,我就这样让你走了,走了。
可是
你走了
来日谁为染梅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