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也在门口等我。 他的表情很庄重，像是在等待被检阅的士兵。他穿着条棕绿色的大裤衩和一双很脏了的Gucci的新版鞋。背着的旅行包是新买的。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飞快地收拾东西。 桌布。Konen香水。棉袜子以及几条小也喜欢的挂件。 我把肥大的亚麻裙子胡乱套在身上，背起破旧的旅行包转身就走。 上帝作证，那一刻我没有一点舍不得。 我轻轻地关上门，向小也那儿飞奔过去。我能闻到我刚洗干净的头发被风吹过的香气，我微笑着向小也那里奔过去。可我走得太急，不小心被摔倒了地上。我趴在那里，眼巴巴的等着小也来扶我起来。我说小也，你看我真笨。来，你来扶我起来吧。 他没有动，他站在那里，他说你快点。 我慢腾腾地爬起来，拍打干净身上的土，向他那里走过去。那天是阴天。但也许是晴天的，可我分不清楚。我周围的空气，自从多了小也就再也没有变过。 我走得太小心，可还是把手链弄断了。那是婆婆送我的。我看见婆婆责备的脸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我忙向她道歉，对不起，婆婆。我的幸福在前面等我，而且他已经快等不及了。 我回头看了眼一地的碎珠子，没有捡就尾随那个叫小也的高个子男孩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听见婆婆在天堂里轻轻地叹息。 那个夏天我们决定去远行。 也许不再回来。也许去一年。也许晚上天黑之前就回来。 我没有告诉我妈妈。她晚上回来会给我买我喜欢的红豆炒冰。她会向我的房间有窗户的那一边唤我的名字。小孩儿，小孩儿，小孩儿……直到把一个衣衫不整有着猫一样涣散眼神的我叫出来。我叼着勺子大口大口挖干净她给我买的炒冰，然后对她讲妈，我去找小也。 她对小也没有任何评价，她甚至从未给过他一个隆重的眼神，妈讲像小也那样模样奇怪、手指细长的男孩子会比我更适合做一个女孩子。 她一直这样不尊重地讨厌着小也。 可我还是和他走了。在一个下午，妈妈出去给我买红豆炒冰以后，小也就出现在了我家门口。他命令似地让我和他一起走，我想也没想然后就随他坐上了火车。 去往漫无目的的远方，就像我们在这条路上，漫无目的地成长。 窗外，是麻木不仁的石头还有白花花的羊群。 小也他头倚在车座上，很疲倦的样子。他耳机里放着的是Baktuin的歌。小也喜欢她金黄的头发以及干燥的喉咙。他讲过他有一天要买下一部CD架，堆满她的声音。我的眼睛在那一刻不由地红了。 我们的手一直拉着，手心里出了很多汗。我的手已经僵住了，我微微动了一下手指头，小也睁开眼睛，转过头来看着我，我说我手硬了，我想活动一下。 小也他拿起我的手搓了搓。它通红且布满了红绿血丝像极了那天我不争气红下去的眼窝。他说疼吗，我摇了摇头，眼泪就掉了下来了。他转过头去，又闭了眼睛。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伸出另一只手来摸了摸。三条线延续着小也给我的未来。 可我为什么什么也看不到呢？眼泪重重地砸在手心里，掉在小也给我的未来里。我迅速握紧。知道吗，那是小也赐予给我的第一件东西。 它那么珍贵，那么珍贵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列车发出腥臭腐朽的味道，我被一阵摇晃给硌醒了。我转过头看着正在熟睡的小也。阳光倾斜在他脸，我想世界上最最好看的细菌大概就是我身边这个皮肤白皙的男孩了吧。 窗外几只羊在啃着地上茸茸的草堆，而小也——这个最好看的细菌也在啃着我的心。我把他装进心里。他那么单薄我以为他只会占很小的位置，可他却霸占了我整片空地，甚至还挤掉了我的良心。 为了他我连良心都不要了。 连家也不要了。 15：27。 妈妈应该回家了。她找不到我了，应该会很着急的吧。 我想她了。想她刚刚染过的黑色头发，想她用皱皱巴巴的语气对我讲小孩儿，你都二十岁了。尽管她老了，可她仍然有着我无法效仿的语气和眼神。尽管她围着布裙在油腻腻的厨房里做饭，我也认了那是一件神圣的事情。 我之所以这样赞我妈妈是因为她把我生得如此坚强。可我走时，连她的照片都没有拿。 在这种昏昏沉沉的自责中我又睡了过去。 小也叫醒我说下车了。 他睡了一觉显得精神多了，头发上有股风吹来的味道。我收拾好东西匆忙下了车。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下车。但我知道我必须跟着他。 一步不差地跟着她。小心地不走丢。 我说小也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啊，好不好。 他回头看着我，转过头又继续往前走。我赌气似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折步回来拉我起来。我看着他的眼睛恳求着：我们去吃饭吧。 他从肩上费劲地取下包翻出一块桌布铺在地上。它是一个向日葵图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说那是他为这次出行特意准备的。我的心一下子无比柔软起来。 他眨着眼睛，对我说我挑了很久。你看，它多漂亮。我怕你看不到向日葵会想念。我低下头意识到刚才自己多么不应该。然后我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晃了晃。 这也是我们之间最亲密的动作。 他拿出一瓶红酒和一盒苏打饼干。 他认真地对我讲这些，让他想起了他小学的春游。也许他就真的把这次出走当成了一次春游，而我就是他手里那个能够变化出各种形状的变形金刚。 晚上，我倚着他在一棵树下睡着了。 我要求他给我讲故事，这是他给我养成的习惯。可我每次都会因他不肯更换结局或结局不够圆满而生闷气。他也会拍着我的头说：小也给你一个温暖的结局。 神呐。这是我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而且它是从小也嘴里讲出来的。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醒过来。我后背出了很多汗，弄湿了我的亚麻长裙。这让我很不舒服。看着无辜的手臂被蚊子叮起的粉红小包，我咬着牙，轻轻地抓了抓。 转头看向正在悄悄打着呼噜的小也。他睡得很香，呼吸平稳地起伏，鼻尖上挂着细小的汗珠。他是不是在做梦呢？梦里是不是也有我呢？我想叫醒他告诉他，小也蚊子咬我了，我忘记了带花露水了，小也，你给我吹吹吧？ 可我记得小也讲在乎一个人就不要给他添任何麻烦。我那么那么在乎他，我怎么可以给他带来麻烦啊？ 怎么可以。 于是我转过身去翻出大旅行包里的konen。它被称为清泉之水。我真的把它像水一样一点也不心疼地洒在我的小也身上。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小也那天。 朋友告诉我他认识一个会写诗能画画不受人喜欢的男孩子，他叫小也。尽管有很多人能在小也的CD架上找到过气明星的珍藏版CD，很多女孩子会被他写的诗歌弄哭。但大家依旧是不喜欢他。 小也像一个行走在人群中的高傲的怪物，无论他怎样走，也走不出被称为怪物的称号。 所以，他昂着头，走着他不一样的路。 那天，我们约在朋友的咖啡厅。他来得很晚，朋友显得有些不耐烦了，用手叮叮当当地敲着高脚的玻璃杯。 小也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30多分钟了。朋友用责备的眼神注视他。 他的衣服洗得很干净，眼角向下耷拉着。小也左手上拿了一幅画，画着一只猥琐的猴子和一个男孩在跳舞，身后是一片荒漠。他走到我面前说送给你。 我站起来小心地接过画，点了点头。仿佛接过自己迟到的，来之不易的幸福。然后他在我对面坐下来。我看到他竖起的头发，微微的带着赭石色。 他说他不喜欢这里的咖啡。桌子上的鲜花已经开始烂掉了。他建议放一些Backtuin的音乐，再把酒柜弄成图腾的花纹。 他朋友的脸色开始变得发白，嘴角颤动着。他对小也讲你如果不喜欢那你就可以离开，我想这里不再欢迎你。 小也显然被这话吓到了，他是很在乎他的朋友的。小也愣了一会，然后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大门。他的头发变得贴了下来。 我觉得小也说得很对。 “而且你们的服务态度就像你今天的头发一样，或者像你一直以来的头发一样，实在太糟糕了。”甩下这句话，我抱起小也送我的礼物，随他走出了那扇门。 走入小也出现以后一成不变的天气里。 小也安静画画的时候，我就像是一阵风。无论多么用力，也吹不动他笔下的一丝痕迹。 他画过沙漠上的一只骆驼欣赏着小兔子的吹笛演出。背景天是黄色的，也许那只是一直伸展的地面而已。小也白皙纤长的手指头几乎连笔都握不住，尽管这样我仍是吹不灭他画画的动力，不能把他从梦寐之中吹醒起来。 他的画是静止的，因为他没有把风也画进去。 早上起来，小也笑着对我说我们走。 我擦了一下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睡得不好，我知道小也睡得也不好。我们中间隔着一串摔掉了的手链和洒光了的konen。小也的衣服已经开始变脏，泥土蹭在身后，像一张掩面哭泣的脸。 小也一定不知道，否则他会开始讨厌自己。 我们步行走到站台。 他把东西递给我，示意我不要走开。我拉住他，说小也我等你，你得赶快点。他转身快步离开。 五分钟过去了，小也没有回来。我开始害怕起来。我拎着小也的旅行包开始走动。 又一个五分钟过去了。我还是没有看到他。心仿佛凹下去了一大块被一种叫做恐惶的东西所填满。我载着满心的忧虑，喊着小也的名字。 小也…… 小也…… 小也…… 人群压过我的声音，如同一个巨大的脚从我的喊叫中迈过去。 小也去了哪里？他是不是因为我用光了他喜欢的香水而责备我，会不会因为我不够好看了让小也讨厌？ 我数落着自己的不足，眼泪就掉了下来。这时他回来了。他头上冒出细小的汗珠，说我买到了。我抬头看了看他，然后低下头去看因为捏得太紧而褶皱的车票又哭了。 小也拉了拉我的手，说走吧。 坐上了车，小也说吃的东西已经没有了。他转身就走，我马上站起身来。小也回头看着我，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说，很快就回来。等着我，知道吗？ 车上的人很多，我用旅行包给小也占着位。我偷偷地想，我们又要上路了。 对面一个模样很简单的女人在努力地找自己的座位。不一会她来到我面前说这是我的位置。我抬头看着她，很耐烦地讲：不，这是小也的。抱歉。我甚至把抱歉二个字讲的格外标准，我以为小也这时会回来，看见我因为有礼貌而给予赞扬。 可事实上，小也没有那时回来而且这个位置也的确不是小也的。当我解释了很多遍以后，她仍然坚定地强调这个座位是她的。我拿出手中的票给她看，可令我惊讶的是目的地竟然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我可以吃到红豆炒冰，是我与小也那天离开的名字。 我看向窗外，小也站在那里。竖起了手掌摇了摇。我拼命地砸窗户，我几乎是要跳下去了。可火车就在这时启动了。我看着小也的脸，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小也站在那里像站在几个世纪以外的时光里。他的眼睛在我向他看过去时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下去。他对着我微笑，然后他开始讲话。他的口型告诉了我，他说好好活着。 我摇着头，眼泪被拉扯下来。在泪光中我仿佛看见了婆婆在天堂里笑了。她说孩子你终于回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