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的故事
发布人:四平 发布时间:2007-10-30 点击量:
一张纸,折折叠叠,——你一定会说,能折出很多种小动物、纸花。对。可我说的是三十多年前的农村,那时的孩子只会折一种方形或三角形的纸牌,他们的游戏是用自己的牌去拍别人的,拍翻就赢。
能赢得别人的牌是一种骄傲,能够拥有高高一摞纸牌更值得自豪。
因为,纸,在当时很难得。而拍牌,又是那个年龄的孩子很重要的一项娱乐。
那时六岁的我就曾为怎样得到几张纸来叠牌发愁。
自己的作业本是绝不能撕的。一个格子本要用多长时间是有规定的,正面用完用反面,反面也用完就交给老师,老师会数清谁的少了哪次作业,学期结束时再将本子交给家长。我一个长格本一个方格本,都是万万不能撕一张的。这个原则,我还能坚持。
于是我盯上哥姐的作业本。我的两个姐姐一个哥哥都在上学。他们的本子多,作业本、作文本,还有大演草。一个家庭要供应四个孩子上学确实难为了我的爹娘。爹就买白纸――有时是黄纸,白纸5分钱一张,黄纸3分钱一张――给孩子们订本子,没有订书钉,是用废纸捻成的纸绳装订的。“咱爹偏心,就你的作业本都是买的。”姐姐哥哥有时会这样说。特别在老师嫌弃他们的白纸黄纸本子时,他们尤其这样说。
现在,我却瞄上了哥姐的本子。爹装订的本子,少一页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可是,哥哥姐姐都在邻村上高年级,新本子只有带去的没有带回的,我没有功夫等到放假本子回家。旧本子吧,正反两面都用过了,纸软软的,字迹又浓,难看不说,拿在手里又轻又薄,一点劲也没有,用它去打牌,小伙伴很不屑:“你用这么脏的牌,俺才不跟你玩!”
我的自尊心大受伤害,学习方面的自信也因此打了折扣。
那花烟盒纸呢?那简直是纸牌中的贵族!哪个小伙伴的爹如果是村干部,抽完烟随手一扔,小伙伴一定屁颠屁颠地跑去捡,得到烟盒叠牌,自己在小伙伴面前也倍觉荣耀呢!
我爹也是个村干部,掌管着邻近几个村的账目,可爹从来不抽烟,他只在出门办公事时带上烟,半年也用不完一盒。我可没那个耐心等。
我多么想有几个漂亮的纸牌啊!――不漂亮,干净厚重也行啊!
我上瘾似的,连着几天上课心不在焉。刘老师,我喊他玉新叔——一年级只有语文数学,也只有玉新叔这一个老师。玉新叔说在学校,确切地说在这间屋子里不要喊爷喊叔,都得喊刘老师。也有学生喊他爷,可是,“玉新爷”也顶不上“刘老师”称呼尊贵。
玉新叔――不,刘老师课间拧了我的耳朵:“好好学,要不,我告诉你爹!”我的后位三强冲着痛得呲牙咧嘴的我做鬼脸。只有三强有特权不喊刘老师,他喊“爹”。
“哼,就因为你!”我不满地想。不满什么呢?自己好不容易用又薄又脏的牌赢了别人的牌,都输给了三强。可恼的是,现在连翻本的牌都没有!
一定要弄到纸来叠牌!我恨恨地想。这,关系到我在小伙伴们面前的面子,关系到自尊心自信心,甚至关系到学习!
我想起了爹的橱子。
爹有一个高大的橱子,旧得看不出漆色,旧得锁都生了锈,但总是锁得严严的。里面――里面有好多纸,一本本一摞摞的,用绳穿着。有次爹在算账,我偷偷用手捻了捻那纸,很厚实,咝咝响呢!那纸真好!
可是爹的橱子总是锁着。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小山羊出来迎接我也没理,往常我总会友好地抱抱它看它又重了没有。可今天不一样。我把蓝布书包往床上一扔,一抬头,忽然振奋了:
爹的橱子竟然没锁!
怔了片刻,等明白过来,我敏捷地钻到橱子前,轻轻打开橱子,呀,好多本子,好多纸!我小心翼翼地从最外面一摞拿出一本,是活页本,翻到最后,犹豫了一下,解开粗绳,拿下三张,再小心系上,放回原位。呀,一点也看不出来少了三张!
我没敢拿没用过的,而是选了刚写完一面的纸,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数字,刚学完十位数的我自然看不懂那一长串的数字。顾不得了,得到就好。纸厚厚实实的,还有红红绿绿的小格子,怪好看的!
我特地从缸里舀了点水洗洗手,然后,几近虔诚地、仔仔细细地叠了三个好看的纸牌。
爹娘还没从地里干活回来,我放学后的任务是去地里割一篮子草,负责喂养家里那只小山羊。我拎上篮子,揣上纸牌,劲头十足地出了门。
接下来的几天里,信心大增的我屡战屡胜,几乎赢得了伙伴们所有的牌,唯一遗憾的是输了一张新牌给三强。
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我没注意到那几天家里发生的变化。
先是爹叹气跺脚,娘埋怨掉泪。终于一个晚上娘哭了:“都是你糊涂,恁要紧的东西,你不收好……”爹不善言辞,只是说“我干了二十多年了,账目从没出过差错……”
账目?我发了一下愣。
直到有一天,公社(现在的乡镇)来了几个穿着很整齐的人,拉走了娘的一个衣柜,是娘成亲时的陪嫁;还赶走了一头猪,牵走了一只羊――是我的小山羊,娘说是我一年上学的铅笔作业本钱。我扑上去要咬那人的手,娘紧紧拉住,泪大滴大滴地落在我的小脑袋上。
为首的一个人跟爹很熟,说,玉来哥,事就这样吧,这些东西先充公,以后再说。爹低着头,不说话。
没了小山羊,我的课余时间突然清闲了,玩牌的新鲜劲也过去了。家里的气氛却变得沉闷。哥姐周末回到家也都掉泪。只有懵懂的我不明就里:到底怎么了?我想问,可娘总是说,你一个小孩子家,不知道也罢,好好读你的书吧。
那天晚饭后,我做完作业,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煤油灯下,睁大眼睛盯着一只在墙角织网的蜘蛛。
“玉来哥,你看看,你看看这……”一个很激动的声音。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我看清是刘老师,后面跟着耷拉着脑袋的三强。
爹迎出来。玉新叔挥着手里的一张纸,一把将三强推到爹跟前:“说清楚,是咋回事!”
三强呜呜哭着:“是……是我,我赢的……四平的牌……呜呜……”
玉新叔在一边念叨:“亏是我发现了,要是个不识字的……”
我看见爹抢过那一张纸,手哆嗦着。接着,听见门“咣”一声响,爹高大浓重的黑影就晃进来,遮住了半面墙,娘紧跟着进来,从后面拖住爹,哭喊:“他爹,饶了他,他还小……”
你一定担心我是不是被爹揍了。没有,爹从床上一把拉起我,长叹一声,巴掌迟迟没落下。那次的哭够我记一辈子的。
后来,爹用自行车驮着我到公社的书店,买了一本《西游记》小画书,我终于有了自己新的宝贝。
多少年过去了,这件事却总在我心里放着,常常硌得我心疼。现在的孩子,谁能体会那时一个孩子的精神饥渴,谁又能将一张纸珍视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