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死的那一年。他才四岁。 四岁，应该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年纪，也就晓得疯疯癫癫,跑跑闹闹，对于死，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以为死了，就是睡了。 只记得，那一天，家里突然的来了好多的人，统一的白色衣服，从屋子里进了又出出了又进。哽咽抽泣的响满了整个屋子，每个人的脸都很苍白，泪痕挂满腮。爸当时就跪在屋子的正前面，哭的最是伤心，红肿的眼睛里有那么多血丝，像是几天没睡过觉的人，泪水就从红肿的眼睛里溺出来，一颗颗的落到地上。 那么多人里，惟独没有妈的影子。那时他还太小，才四岁，只道跑道爸身前，拽着爸衣服的一角不住的喊着妈妈。爸不理会，一甩手把他甩倒在地，对他喊“你妈死了，她死了，再不要你了……” 他趴在地上也不起来，受了委屈般，哇哇的哭，只是不敢再喊着妈妈。他记住了爸那种表情，那种爸从没有过的表情，他害怕。他记得妈在的时候，一家人总会很开心，爸也从没对他大喊过，会让他骑在脖子上，在屋子里爬来爬去，当牛骑，妈也会在旁边笑的眼睛都眯起来。 舅从旁边过来，把他从地上扶起，抱起来，到一边去。他看着舅红肿的眼睛和脸上错综复杂的泪痕，他什么都不明白。伸出手，摸舅的左脸。他想起不久前，舅和爸在屋里，爸拽着舅的衣领，来回的恍。听到爸的喊声“你为什么不去救她……”舅也不做声，任凭爸拽着。一个拳头落下来，打在舅的左脸。舅一个趔趄，退了几步，也不还手，只是眼睛看着地上。爸还要打，只是拳头抡起来，就再也落不下去。蹲下来，抱着头，大声的哭。 爸死了，在妈死的第三天。当人们发现的时候是在中午，舅来给他和爸送饭，推开门，看到爸躺在床上，他就在爸的旁边，摇着爸的手，喊着“爸，你醒醒，你醒醒……”。 爸是吃药死的。老鼠药。 几天后，舅的家里来了好多的人，面孔不陌生，都是村里的。他就在舅家的屋前隐隐听到里面的谈话，不全，只是些残章断句只言片语。 “这娃儿的命不好，才四岁，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唉……孩他妈死了，他爸怎么就想不开，也不考虑这没长大的娃儿，也跟着去了……” “谁有能力养这个娃儿，今天我们举手表决一下……” 一阵沉默 “这娃儿，交给我养吧……”是舅的声音。 “你还年轻，连个媳妇都没有，怎么能你养呢！再征求征求大家意见吧……” “不用再说了，这娃儿，以后我养了……”舅的语气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又是久久久久的沉默。 门开了，舅走出来蹲在他的面前，双手扶在他的胳膊，眼里似是有泪在闪：“宇儿…以后，跟着舅在一起生活…好不好……”声音是微微的颤。 他不说话，懂事的点了点头。 舅别过脸去，像是哭了，赶紧用袖子擦了擦，转过头来看他。他伸出手，擦舅眼角余下的泪。 舅看着他，笑了。 以后的日子里，他就相依为命的跟着舅。舅年岁不小了，以近而立之年，村里人要给舅相媳妇，舅笑笑，潇洒的挥了挥手，就都否决了。 他生活的地方是在农村，穷乡僻壤，种田干活，四季忙碌。舅勤快，一个人揽下几个人的活，每当村里人回了家，舅依然是不知辛苦的劳累。村里人问舅：“这么拼命干啥？”舅笑笑：“给娃挣钱念书……” 对爸妈的事，他不问，舅也不提。 日复日，年复年。他开始上学念书，舅上学供他，他也争气，发下的奖状，贴满了墙。舅看着墙上挂满的奖状，欣慰的笑了，就更加不知昼夜拼命的干活，当累了，想到争气的娃儿 心想，再累都值得。 看着四十不到的舅，还没有媳妇，头发两边都已班白，脸上皱纹一道道，倒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看到舅的样子，想到舅这些年来的付出，是从心里，把舅记住了。 小学，初中，高中。渐渐，村里与他同龄大的孩子都不念书了，待在家里帮着干些农活。他看着劳累的舅也不想再念下去了，想陪着舅种田干活。舅说：“宇儿，念吧，念书有出息了才能挣大钱。你就放心的念吧，舅供的起你。” 那天，他就跪在舅的面前哭了，对舅说：“这辈子，我们一家欠你太多，是还不清了，等我长大了，若有了钱，我养着你，若是没钱，我就一辈子侍奉你。”舅听了，也在他旁边跪下，抱着他的头眼泪一直掉，对他说：“傻孩子……” 高考了，他争气，高分被一所大学择优录取。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他欢喜的像个孩子，捧着通知书拿给舅看。看着那张多年汗水换来的通知书，舅笑了，笑着笑着泪都流下来。 村里的大学生，他还是第一个。 他去学校的前几天，蓦的发现牛棚里的两头牛只剩下一头，问舅：“牛呢？”舅笑笑：“卖了，准备添台拖拉机。”他“哦”了一声，转过身，握着口袋里那一叠皱巴巴，沉甸甸的学费，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只是没让舅看见。心里想“这辈子，我欠你的太多，是还不了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为你当牛做马，来还欠你的情……” 大学里的他，踏踏实实的学习，把头埋进书本里，无暇他顾。想到家里对他满怀期望的舅，就拼了命似的学，大学里的奢侈与爱恋，与他隔的好远。 入学不到半年的一天，收到村里的一封信。信不是舅写的，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是希望他快些回去。他隐隐感到有些事情的发生，胸口那颗拳头大的心，七上八下，不安稳。 他收到信就急着赶回来，可仍还是晚了一步。舅死了，安静的躺在床上，安详的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他磕磕绊绊的跑到舅身旁，趴在舅的身上，哭的撕心裂肺。 村里人告诉他，舅在他上高中时就病了，胃疼的经常掐着肚子大颗大颗的流汗。背着他去偷偷的查，是胃癌，已经晚期，治不好了。舅求村里人当成秘密瞒着他，不让他知道。舅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也不去多花冤枉钱去治病，为了他的学费仍是忍痛去干活。入学前几天，为了凑够学费，偷偷的把一头耕牛卖了。去世的这几天，躺在床上，仍旧不让村里人通知他，怕他分心。后来又让人帮忙把另一头耕牛也卖掉，把钱存进了银行。村里人知道他快不行了，才偷偷写信传他回来…… 他听了，胸中一闷，竟吐出一口血来。 他早已泣不成声，跪在舅前，连磕响头，头出了血，却感觉不到疼。 村里人也都哭，是真哭。 村长走过来，递给他一封信，拍拍他的肩，让他节哀。 他用颤抖的手拆开信，里边掉出一封信和一个存折，他无力的捡起信，打开，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是舅的字。 宇儿，舅对不起你,连学都没供你读完。舅不配作你舅，宇儿，你大了，也该知道一些事。是舅对不起你一家人，是舅害你家破人亡啊！你妈死的那一年，天大旱，我就帮忙在地里引水浇田。到了中午，活还没有干完，你爸就回家做饭，准备带来田里，我就陪着你妈看着水管从河里引水。当时喝的水没有了，附近正有一口井，你妈就准备拿桶去灌，井不深，是那种挖了专门供人喝水的井。我见你妈走过去，就起身过去帮忙，一不小心，旧踩在井旁那个药瓶，正好撞到了你妈。她落了井，在下面模糊不清的叫，我当时吓坏了，站在上面，忘了救人。当我回过神，你妈早已灌了好些水，昏死过去了。 本来我可以顺着绳子下去救她的，可就是那一愣神，你妈就再也回不来了。这几年舅不管怎样自责，你爸妈也永远回不来了。宇儿，舅不指望你原谅，只是舅，再也还不了了。 他拿着信的手，抖个不停，从地上歪歪扭扭的站起来，抱着舅的头，哽咽着，用模糊不清沙哑的声音喊：“舅，够了，你做的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