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等车厢
发布人:06级33班 血大林 发布时间:2008-01-29 点击量:
老肖这几天不停地撺掇着我,回仙安老家看看。他说,坐火车吧,最便宜的那种,会对你写文章有很大帮助。
我买了张最便宜的车票。火车没头没脑地往前跑,我坐在硬硬的破椅上,好不安稳。“咯”,邻座的男人打了个饱咯。男人很瘦,用撑不起门面的干枯的身子套上灰西服,这西服简直不能称之为西服,又短又旧,领口冒出失去弹性的蓝秋衣的毛边儿,一条红领带很不美观地挂在他的脖子上。男人把腿翘起来,用指头挠了挠暴露且污黑的脚踝,又睡了过去。“呸!老土鳖!”我前座的女人骂咧起来,女人裹得很艳丽,红通通的劣质皮夹克像旧上海赛马场的小姐,黑底儿的小花格子长裤,是花花搭搭的马赛克,她戴着新式茶色墨镜,扎了一个松散随意的马尾儿,头鄙视地向窗外一甩,金黄的麦穗的头发就晃了几晃。
悠悠地,车厢里充满着酒气。靠东的桌子上几个爷们儿“咣咣”地敲桌子,把地跺得大响,边嚷嚷着“哥俩好啊,六啊六啊,感情深啊,一口闷啊……”只听一声大吼,打住了热乎的吵闹,“妇人家懂个啥?”“咣”听见一记耳光响。接着一个妇人抱着半岁大的孩子,走向我们这桌,她略带哭腔对那艳丽的女人说:“大姐,让个位儿吧,我……”说罢捂了捂脸上的红手印。女人很不情愿地向里先靠了靠,盯着妇人,撇着嘴说:“你家孩子晚上可别吵!”妇人一听,抹了抹泪,鼻子“嗡嗤嗡嗤”地讲:“俺也不想来这讨人厌,只是我那男人,唉,孩子他不管,就知道喝酒,我劝他两句,就要凶。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妇人开始絮絮叨叨讲起村里的事,说是原先他们很富,承包了养殖场,后来那男人有了钱就知道赌,地里的苗,塘里的甲鱼也埋进了土,日子过得真叫苦,娃想吃奶也没母乳。女人哼了几声,撇着标准的京腔:“你就不该成亲,像咱搞单身多好,舒坦,贵族!就应该享受对自己好一点的生活,衣服除了名牌咱不要,化妆品除了贵的全扔掉,老公除了钻石王老五一边靠!”
妇人一壁抚着娃,一壁叹气。似乎女人对妇人的话没有多大帮助,却凭添了一丝烦恼。这时男人醒了,略带朦胧的双眼无神地盯着车厢上面腐坏的铁皮,妇人问他:“大哥,你这是去哪儿?”男人操着一口地道的陕西话说:“恶似腰回涝假(我是要回老家),腻泥(你呢)?”妇人又开始哭啼,给男人说了他一遍她的不幸,说自己不想活了。男人说:“日资似藏地(日子是长的),娃才蛰么哒(娃才这么大),棕不能(总不能)……人要活地悠拈相儿(人要活得有念想儿)……”妇人听后,好像陷入了沉思。
“念想儿”这个词,在我的脑子里徘徊,没想到其貌不扬的男人,居然对生活充满着希望。男人在以后的旅途上,总保持着沉默,但是我对他却充满希望,又怀着怜悯。
火车食品员甩着重重的皮鞋,推着小车在过道上走,吆喝着:“方便面10元一碗,面包5元一个……”男人盯着食品员的小车,似乎很渴慕。食品员问你要不。男人欲要又止,摸着衣袋摇摆头说:“胎归了(太贵了)。”“哼!”女人尖叫一声,道:“给我来两碗方便面,唉,什么叫单身贵族啊!”说罢用手拈着20元,阔气地给了食品员。我和妇人各要了一包。男人瞅了瞅女人没说话。
时间就这么晃了晃,下午的太阳就开始羞涩地要回家了。我瞧着窗外花花搭搭的野牛,心中不禁欢喜。好久都没回家了,我对村子的爱,是融在血液、刻在心里的,而现在很多本是农村的孩子,为何一到城里就变了个模样。
我正盘算着晚上回家已是深夜,家里人还好吧。这坐了一天的车,颠得够呛。这时车里似乎又袭来一阵臭气,我往前一看,只看见过道里摇晃着走来两个乞丐似的人。一个老汉牵着一个小娃,携着几袋子不知是什么东西,伸着刻满沧桑的手,向车上的人行讨。他们踉跄到我们座边儿,哀求似地说:“好人啊,救救我们吧,我们祖孙俩花光了路费,下了车会饿死的。”女人皱起眉头,嗷嗷了两声,带着羞耻的口气:“骗小孩的把戏还用哩。没有没有,赶紧走人!”说罢又给妇人小声嘀咕,说什么现在骗人的可多了,防不胜防。妇人点点头。老汉听毕开始失望地颤抖,似乎绝望地要死似的。
那老汉绝望的眼神,真的像发自内心。男人掏出了张50元的票子,交给老汉说:“拐涝旱(乖老汉),泥拿着钱,浩浩过日资(你拿着钱好好过日子),棕捕能(总不能)……”老汉点点头沉思着什么,便道谢离去。
晚上的车厢倒真是静,忙活一天的人们都累了,倒在座位上呼呼地睡,白天没座儿的人干脆在过道里铺个窝,紧紧依偎在一起。巡察员似乎只来过一次,是为了赶那乞丐似的老头,吼着要查票,便再没有出现过。夜晚的车厢一点活气没有,只笼罩着一层过于安详却又让人不安的气息。
“嘎嘣”,我迷糊中听到几声清脆的响声,接着闻到腥腥的焦味。这时车里人们正睡得熟,我也懒得再睁眼,没想到一会儿功夫就听到车厢北头有人叫唤“大火来了”。这一叫可惊怕了全车厢的人,都搂着自己的包裹,一齐拥往南头,我也被挤入这浩浩荡荡的逃生大军中,眼前我似乎看见女人甩着金黄麦穗式的头发在不断回头张望。这时保安过来艰难地闯过人潮,叫喊着救火。火势吃人似的凶猛,吞噬了大半个车厢,烘烤着人们的恐慌,让人一点一点快要窒息,车厢里哭呀,叫呀,杀猪似的撕心裂肺的求生叫喊刺穿了火车厢皮。人潮往前拥啊,一浪接一浪。
火车终于被迫停住了。人潮从几个简小的放口像激流一样喷涌而出,我被人群带了出来。接着人潮涌出。逃回了一条命,就开始围观火势,瞪着眼咧着嘴下巴要掉了似的,不知是笑还是怕得发慌。听见人群中有人讲“是那收废品的小孩,玩劣质的打火机,烧着了废品……”“那老汉怕是逃不出来喽,叫他再骗钱。”“车票还给不给咱补退啊!真是……”突然,一个身影在车厢里徘徊,然后抱着孩子就闯了出来。原来是男人!他被烟熏黑了脸,又扑进车厢。火势越来越猖獗,男人被吞了进去就再也没出来,从车厢的窗户向里望,隐约望见男人奔跑的身影。列车员呼呼吹破了哨子,拿着水枪救火,可是男人却没有出来。听人们讲男人为救收废品的老汉,一起烧成了灰。却见女人发疯似的,叫唤着:“死鬼!你给我出来,你走了,我可咋办?你回来……”说罢一屁股蹲到地上,撒起泼骂起来。
我正欲上前去扶她,又见旁人对她指指点点。听到了一句话,我震惊了,停住了脚步,我既可怜这女人,又憎恶这女人,心情十分沉重,极为怜悯和尊敬这男人。
原来,男人和女人是一对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