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么一回头，一切都变了：梦幻的珍珠洒落一地；花儿纷纷飘荡；雁行融入蓝天……就那么一回头，才发现少了你，天空是那么不自在。 一 按辈份我得给六根叫哥；这又不得不从我奶奶的表妹的表哥的儿子说起。我奶奶的表妹的表哥的儿子是个傻子，其实也不傻，就是和别人比起来少点啥，用我奶奶的话，是“缺根二极管”。我爸管他叫“傻二哥”，我就管他叫“傻二爷”。（爷，指伯伯——编者注） 傻二爷四十岁的时候还没娶上媳妇，但傻二爷能干，自己也就攒了几个钱。傻二爷他老娘拿着钱去找我那个八杆子刚扯着的在云南待了二十年、刚刚回来领回一个媳妇、跑了又去领回一个却又跑了、最后领回一个皮肤很白缺一只眼睛多一根手指的女人的四舅姥爷，我那个四舅姥爷在乐呵呵地收下一千元“彩礼”、一千元“车费”、一千元“跑腿费”后就乐呵呵地带着媳妇去了云南，两个月后，便带回了一个皮肤比我舅姥爷还黑的女人，后面还带着一个流清鼻涕的黑小孩。那个黑小孩就是六根，而那个女人，很显然是他娘，我该给她叫“二娘”。 因为六根她娘一连生了五个女孩，六根奶奶嫌他娘没出息，自家在村里没地位，就把六根他娘赶回了娘家。而那时，六根她娘肚子里已经有了六根，等六根出来后一看是个男孩，六根他娘怕六根奶奶派人把六根抢走，就带着六根在云南的一个小县城里给饭店刷碗，直到六根七岁那年，六根娘才带着六根回到久违的娘家。而此时恰好我那个四舅姥爷在他娘家村子里托媒婆帮忙给“自己一本家兄弟”物色个“大龄女子”，六根和他娘就被舅姥爷用“山好、水好、人更好”给鼓励来了。 那年我六岁。年纪不大，却是有名的“孬种”，全村半大小孩都听我的，可六根刚来到村子就不服我。我指着他说：“你有钱，我吃糖酥棍，你给我买去！”六根冲我翻了一下他那格外发白的眼珠子：“你得给我叫哥！”“放屁！你问问这村儿谁是大哥？”我一扔手里的半拉砖头就上前顶六根。六根瞥了我一眼，那时我个头搭六根胸口，底气还是终究有点不足，大概就这点给六根看着了吧，六根拿手指点了我脑门一下：“你是大哥，可你得听我的。”六根的云南口音我虽听不大懂，但我还是知道他什么意思，就这一点把我火给扯了出来，然后我一声令下，所有小兄弟就围了上来，但是…… 大概“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句话是从那时才开始明白的吧，没等兄弟们动手，我就一拳被六根干倒在地，小兄弟们一看这阵势，“那敢情了得”，就全跑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地上看着面不改色地拖着清鼻涕的六根，我说：“哥，我给你买糖酥棍。” 二 上学后我还是“孬种”，但六根是“最孬种的孬种”，明显比我高一段数。所以我一直跟六根后面喊他“哥”，而他也一直问心无愧地答应着，还不停地说：“熊包，你给我快点，别整得跟赴黄泉似的，我们是替哥们儿报仇，那死了也叫一英勇……” 有一次我把县城中学那帮痞子给惹着了，他们头儿扬言废我李大林一只胳膊，我不服气，照样经常去他们校门口晃当。一天没事儿，两天没事儿，三天了我李大林的胳膊还是没有人来废，到了第四天我和六根用“替人报仇”而得的“报酬”从县城馆子抹着嘴出来的时候，一帮拿砍刀的人就围了上来。我当时还有点愣，只听六根一声“警察来了”，然后趁着空当揪着我撒丫子就跑，后面那帮菜鸟反应过来后就没命地往前追，六根在我们快被追上的时候拦了一辆“的”，拽开车门就把我往里塞，塞完我以后正准备也把自己塞车里时，那帮痞子就赶了上来。六根冲着司机吼了一句“你快带我兄弟滚”然后就被那帮痞子放倒在地，而我只能不再大发地把头探出车窗：“六根，我马上叫兄弟来救你！” 没等我带兄弟赶到，警察便早早赶到了，他们带走了县城那帮痞子，也派了辆警车带着六根去了医院。六根废了一条胳膊，为我。 我去医院时，六根正躺在床上挨他娘训，我爸捶了我三拳：“给你二娘跪下！”我看了二娘一眼便“扑通”跪在了地上。二娘抹着眼泪不说话，也不看我。我知道我是该杀的，我让自己的兄弟残了一只胳膊，早想到这样我宁愿被那帮混蛋砍死！ 是六根先开口的，六根对二娘说：“娘，让大林起来吧，我想跟他说会儿话。”我挺不出息地抹着六根和我一向最看不起的眼泪扶着六根床沿站起来，像孙子一样走到六根面前。二娘流着眼泪出去，我爸妈也跟了出去，我站在六根面前，一米八的个子怎么看都像不足半米一样，真的，我好后悔…… 六根用另一只没废的胳膊擂了我一下：“别他妈这么没出息，弄得兔子精一样。我命大，不会有事儿的。”六根不说还好，一说我眼泪又掉了下来。六根主动握过手来，他说：“熊包，你记住，哥是永远挡在你前面的，不论是什么时候。”我深深地点了点头，像个真孙子一样点了点头。 三 时间是大爷，带走了我们许多东西，还牛气烘烘地炫耀在记忆里，赶都赶不走。二娘去年得胃癌离开了，从二娘去世后六根似乎一下子懂事了，再也不跟从前的弟兄厮混了，也不让我去跟他们接触。我偷偷地出去跟人打架，被六根知道了，用铁锹揍了一顿，疼得我一个星期没出家门。从那以后再也不敢出去瞎折腾了。我爸说：“六根是你哥，也是这辈子你的亲哥，他说啥你就得听啥，要不我饶不了你。”我知道我爸对六根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 就这样时间一点一滴流淌，所有的日子就像这初冬的太阳，缓慢升起，又平静落下。我继续上高中——高四。六根得养家，傻二爷已经老了，只能靠六根，六根去了外地打工，很辛苦。挣的也不多，但六根说他活得很充实，过得很快乐。 高四一年，我过得很顺利，成绩在年级排前几名，家里人都说：“林这孩子有出息。”高考前第三天，我给六根打电话，我问他：“你还记得那次你残了胳膊时说的话吗？”六根说：“记得，怎么了？”我问他：“现在还算数吗？”六根立刻紧张起来：“臭小子，你又干什么了？马上要高考了……”我说：“没事儿，就是忽然记起想问问你。”“算，一辈子都算，你好好学习吧。”六根斩钉截铁地在电话那头说。我告诉六根：“六根，我马上要考大学了，等我考上大学后我就能让你过好了，从现在起我们倒过来，我来保护你，什么事儿都让我挡你前面。”六根问：“你怎么了？哪根筋抽着了？”我说：“哪根筋也没抽着，就是想告诉你……” 第二天晚自习前，班头儿示意我门外有人找，我漫不经心地走出来，思忖着会是谁，一抬头却看到了六根。第一次发现六根长得挺帅，虽然还是小时候那样黑，但每一个神情都能透出一种男子汉气息。我叫了一声“六根”，六根回过头来，看到我立刻咧开嘴笑了：“我怕你有啥事儿，后天就高考了，所以就坐车赶了过来。”我鼻子一酸就转过头去。六根再也不骂我是“熊包”了，他只是笑笑，拍拍我肩：“傻样儿，奔二十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呢？” 因为快要高考了，班里人心惶惶，挺乱的，班头一向信任我，就给了我两节自习课的假条让我和六根出去吃顿饭。饭店就在学校对面，过一条马路就到。我和六根肩并肩地走过去，六根手里还拿着我的英语选修课本，他说吃完饭得赶紧学习，时间太宝贵了，一分钟也不能浪费……本来六根是不同意我请假的，可听到我说在教室发闷，复习不下去，就同意了。 走到路中间时，我看到一辆出租车，忽然想起了六根把我塞出租车里让我逃的那个晚上，一分神儿被六根狠狠推了一把，时间仿佛永久地停在那一瞬间，我趴在地上听到一声凄厉的刹车声…… “六根……”我几乎是爬过去的，我没有力气站起来，哪怕像个孙子一样站着走到六根面前。六根身上沾满了血，慢慢牙缝鼻孔都开始出血，我抱着六根：“哥，哥，不是说从今往后让我什么事都挡你前面的吗？你怎么不算数？六根，你个混蛋，你个混蛋……”六根把手放我脸上，很勉强地笑了：“傻小子，哥是永远挡你前面的……那……那才叫算数儿，你懂吗？” 我哭着冲周围围上来的人喊：“救我哥，救我哥……”可是那死在路上的救护车还是没有赶在六根的死前面，六根整个身子颤了一下，我淌着鼻涕和泪凑到他脸前，听他说：“我爹……，”说完六根整个人软了，然后就合上了眼……一滴泪从六根眼角流出…… 我兄弟死了，死在我怀里，因为我死…… 六根的葬礼在高考的最后一天举行，爸妈不让我去，傻二爷也不同意我参加，傻二爷说：“林呐，你得对得起你哥的死呀！”高考后，回到村子里我去六根坟前坐了一上午，六根的坟是新坟，一眼就看到。我坐在地上，不断用土将一大抱野菊埋在六根坟头上，想着埋在地下的六根可以闻到这种最清淡的花香…… 四 有那么一个人， 他把我推倒在地，他揍了我一顿，让我知道什么叫屈服； 他把我塞进出租车，为的是不让我被乱刀吹死； 他推我一把，而替我死…… 我还记得，他在我怀里，血流了一地…… 我记得那么多那么多，可是一回头，那个人却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