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敌
发布人:07级 蓝羽然 发布时间:2008-05-28 点击量:
“嗒,嗒,嗒。”宠臣岑昏不知又去龙阶前跟陛下悄悄讲了些什么,许久许久。
“哗——”“混帐!”陛下不知为什么发了那么大的火。那堆叠得厚厚的,已经布满灰尘的奏折被统统扔到了地上;我从来没见过他竟然也会发这么大的怒,“混帐东西,亏朕念他父兄有功子社稷,委他以重任,让他去镇守荆州!”
站在下边的大臣齐刷刷地跪下,脸上挂着很难看的表情。然后他们一边不停发着抖,一边不停重复着一如前几日一样卑微、胆怯的“陛下息怒”。
只有我一个人,还孤苦伶仃地傻站在那里,“陛下,不知您为何事而怒?”我是真的不明白。
“哼!二弟,你回来的正好。你速去领江陵的兵马给我围了武昌,把步阐那反贼给我捉来砍了!”是“砍”!
“呃,三弟他,他怎么了?”我先是一楞,接着便是不解和困惑。
“怎么了?岑昏,你跟他讲!”陛下把脸调向一旁,不给我一个正眼。
“是,陛下。呵呵,陆将军,呵呵,步荆州反了!呵呵,我的人已经查实了他的反情。呵呵,这反贼出谲信要陛下迁都武昌。呵呵,然后私通魏将杜预合围武昌,呵呵,他要杀死陛下,灭亡吴国!呵呵——”
“啊?”我惊出一身冷汗,“怎么可能?建业连年旱灾,议都武昌也不能证明他是想谋反呀……”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
“哼!你也为他诡辩,难道也想造反不成!”
“臣不敢。”我只得停口,带着不满和不解。
“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难道要等朕的人头送到长安城,你们这些没用的家伙才知道可能!一群混帐东西!陆抗,你立即起兵去把那家伙抓来,我要亲自用大刑拷问他!退朝——”
“这……”不等我开口,陛下先扔过来那把孙家专用来诛杀逆臣的桓王(桓王,孙坚)剑。等我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已拂袖远去;不经意间,我扫了一眼跟在后面卑膝取媚的东西——他依旧嬉笑个不停,脸上带着我所讨厌的那种狡黠和晦气。
转身时,我才发现自己身后的臣子们早已如刑满释放般匆匆而逃……
“圣上怎么这样了?”我陷入了深思。这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五年前风度翩翩、气宇轩昂、被公推为“吴越仕人之首”的他吗?曾经欲伸大义于天下的他竟然堕落到了这般模样——我不敢再往下想;或许三年来帝王奢侈的生活已经让他忘了自己吧。我没想到他居然也会发火、骂人了!变化太快了。
无论如何,我总要去一趟荆州。恐怕其中另有隐情,但君令难违。
看来在殿上我的话让他起了疑心,他竟然派岑昏做监军来监视我。有人告诉我,岑昏在皇上面前说了我许多坏话,我不相信,我们十几年的兄弟手足之情怎么可能会在无聊的几句流言前变得不堪一击!但我更愿相信是如此,因为我更不愿意相信派监军完全出自他的本意。我沉默。
带着一路的不快,火速行军了二十天,我带着荆楚的三万勇士兵临武昌城下。武昌城南门并没有很严整的布置,显然,我想三弟并不是真心要反。不过城上的士兵看到城下兵马抬着云梯,拥着冲车气势汹汹地蜂拥而至,很是紧张,都也竟鬼使神差地竖起了弩矢。我挺枪一人跃马至护城河下高呼:“城上休放箭!我是征西将军陆抗,请你们转告步荆州,我欲见他!”很快便有城头兵唤来了三弟。他本来也是一脸欢欣,但当看见我腰间悬着的桓王剑时便恼火起来——“放箭!射死这吴狗!”城上箭如飞蝗,我不得已下令退兵,离城二十里安营扎寨。
本来誓同生死的兄弟弄到今天的地步,我很是不高兴。刚坐到主帐的帅座上,岑昏便嬉笑着进来了。“陆将军,您是用兵大家,呵呵,不会不知道兵贵神速吧?啊?呵呵,武昌的城防还不完备,呵呵,我们应该乘机一举攻下他才是呀!呵呵,等到时间长了,恐怕就难以攻克了。再说,我们也会削弱士兵们的士气,呵呵,如果再有晋军来凑热闹。呵呵,哎呀!那还了得!”我充满愤怒地瞪了他一眼,但他并不理会,只是说了声“慎重”便扬长而去。这一些变故都太快,太意外了。
还记得从前,父亲、步车骑、景帝也是三兄弟。父亲本也算是皇家外亲,更因为虎亭之战的火烧连营七百里而声名大噪,成为东吴第四任都督;步车骑久经沙场,他曾率兵讨伐过十几路反贼,平定过几十次叛乱。因为他们的存在,汉魏才不敢觊觎弹丸之地的吴会六郡。他们是英雄,但他们终于老了,我们从他们手中接过了大帝所赐的银盔。于是,我和步阐成了吴国的顶梁柱。
手中紧握着那把宝剑,我仿佛回到了长沙桓王打下东吴基业的那段激昂岁月。是啊,我花了五年才平定了山越的叛乱,吴国人民举国欢庆。安定的生活就要来了,一切都将会变好。但又为什么在这时东吴又会出现新的危机——丞相濮阳兴、侍中张布莫名被斩,交州刺史郭马叛乱,大哥的庶弟在会稽因为被诬谋乱篡位而赐死,夏口督皇族孙秀奔晋……我不明白,大哥,他应该是一位贤君。景帝在的时候,常称我、大哥、三弟为“吴会三杰”——“陆抗的统率、谋略,步阐的骁勇、英武,孙皓的雄才、大气,我们的东吴就要兴盛了。”——这是他的“遗嘱”,我至今还记得,而现在,一切落空。
曾几何时,孙、陆、步,我们也仿曹刘青梅煮酒论英雄,纵横天下世事。
曾几何时,我们一起随朱征虏(朱桓,吴将)学习枪法韬略,也一起偷懒。
曾几何时,我们三人月下长歌,一杯饮尽人间不如意!
曾几何时,年幼的我们三人菊花丛里惬意地嬉戏。
而曾几何时,他们都变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来改变自己来调和他们。人生中,我第一次感到迷茫和孤寂。
我一直拖延了十五天,他却一直不肯出面,只是紧闭城门,高挂免战牌。城下一有我的兵士,他就令城上人破口大骂,接着放箭,有好几次射伤了巡逻骑兵。这些天,我接到无数不幸的信件:北国晋军南下屯襄樊备船,意欲渡江;一封出自三弟亲笔的反信被截到我案前;大哥连发七道诏书逼我攻城,……啊,一切竟然就是这样子。后来连天也痛哭起来,大雨阻断了一切。
“不能再拖了,将军。”副将施绩苦苦求我。
“是啊,雨这么大,恐怕将士们都支撑不了多久了。”大家都附和着……
“好吧!”我只得痛心无奈地下令“攻城”。无奈,无奈……
那是个冰冷的雨天,战斗从凌晨一直持续到深夜。他一直不肯和我搭话,只是在城上拼命杀“敌”。我委婉地规劝他坐下来和谈,毕竟城破人亡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他惨笑一声接着冲我放了一枝雕翎箭,然后便是破口大骂。我听不清他骂什么,只是觉得有什么烙在了心里;泪水和雨水混杂了,一起坠落到泥泞的车辙里,化作唯美的凋谢。
“将军,不能再这么攻下去了,将士们的衣甲都湿透了,也都疲累了,再不用火炮,恐怕会有更多人死去!”我没想到,城上的他们会那么拼命地死战,城下的我们也会这么卖力地攻打。“陆将军,给。呵呵,就不用谢谢了。”岑昏递过了火把,这雨夜里的火把也燃烧得失去了气力。我很是鄙夷地逼退了他,悄悄地在心里猛地刺进一柄匕首,很痛很痛的。
在硝烟火光和磅礴大雨中,我凝视着那并不自然,更没有一丝生机的杀气。横刀冷笑,在狂风暴雨中我竭力地嘶吼着,“现在要降还来得及,否则玉石俱焚!”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我,是啊,带兵多年一向温和的我何曾如此粗犷过!我想,那个吼出来的人也一定不是我而是死神!不知过了多久,没人回应,他们继续着这场流血的死亡终场。
“退!”我亲自喊得很有震慑力,没有叫传令官。很快,两边人都离开了火线,而又看着我重新点燃火线。我笑了,但是之前的战斗却不能随我带过的笑烟消云散,因为那里安静地躺着或许跟随了我许多年的好兄弟!他们一口气冲到城下,一口气冲到城上,然后还未来得及喊一声“杀”字便中箭着枪从城上跌下深渊;而那九月的雨,竟也没能释怀得了护城河里泛着的斑驳血色,那淌着的血是血雨还是血泪?我扔掉那光荣的银盔是因为我知道这或许是我一生中唯一次并不光彩的战斗啊!我抬起头看了一眼三弟;他还保持着一如既往向上的斗志,只是那满目狰、眉峰紧锁中我或许看到了仇恨和遗憾;他那冷冷的手中,分明紧攥的是输或羸,而坚韧的目光里很早就让出了一种语言——“你尽管来吧!吴狗。”我缓缓抽出了那柄牢牢插在胸口的匕首,鲜血涌出了心脏,流进了浑浊辛酸的空气里。这里的空气啊,无处不迷漫着血腥,无处不迷漫着死亡,无处不迷漫着两个人两种人的心痛。好恐怖!我开始害怕……
我再也忍不住了,模糊的视线终于放开了——眼泪崩溃而下。一个人,慢慢挣扎在城下。平日里最勇敢的我竟也徘徊在进与退的怯懦里。炮手推来了火炮,岑昏不失机地煽动,“将军,呵呵,我要不要帮您一把——呵呵,好吧,你亲自来吧!这样才鼓舞士气呀。呵呵……”我顿时感到万念俱灰,忽然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佞臣!他先“骗”大哥对三弟起疑然后“骗”三弟被逼反吴,最后“骗”我带大军来做一个收场——好厉害!好漂亮的一场手足相残的悲剧!而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大哥对三弟的摧残更是错。恐怕大哥的转变,变得残暴才是让我们三兄弟决裂,让成千上万的军士流血,让举国的吴人掉眼泪的真正原因。然而我的无法挽回却终铸成了大错。民心失了信心也失了,我看见吴国的太阳要没落到北边去了。
斥退了岑昏,我的手开始颤抖——所有人都已经绷紧了神经。城上的,脸庞渗透了绝望;城下的,肩头浸满了压抑。我环视的目光停在步阐的护心镜上,那是在他一场舍身护驾后大哥亲自为他挂上的,唉,过去的美好都去哪里了?火把把天空照得透明,分不清是昼是夜,而我擎着它——一切将在我的付之一炬中焚毁,自尊受伤了竟也有这么恐怖!祈祷吧,祈祷奇迹的出现。但命运的转折我终于没有看到。
“点呀!”空寂里传来一声怒吼,我的幻想终于被吼得支离破碎。是他,简单两个字在风里不断起伏、回旋、翻转、纷飞。我望着他——找到了失去了好久的肯定,他的目光变得温和、释怀。目光的对峙中,我们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一起嬉戏的那一天——他笑了,我也笑了。轻松——优雅——火药的火花——“轰——”城上他手中的战旗失落了,我的心也跟随着失落了。“轰——”城头在灰尘里崩溃了,我的眼泪也跟着崩溃了,“轰——”一切作了终结。失落的旗坠到地上,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城墙零碎,人潮涌了进去,呐喊着。
我跪在城下,任许多人从我旁边冲了过去。淋在大雨里,我看见三弟还在挥枪乱战,死守着半块城头废墟;奋杀之中,我又清楚地看着无数弩箭正对准着他的心脏。我知道,泥水已经把我束缚,我再也站不起来了。
“射死他,呵呵。”原来是岑昏的亲信。
“混帐!”——“刺——”我发怒了,我,原来也会骂人的。手里的桓王剑不自觉地刺进了“混帐”的胸膛,他看着我,很吃惊地倒下了。“抓活的!”我疯狂地喊了起来。想像不出,那句话我说得有多么狼狈多么可笑呀!残烟渐渐被寒雨洗净,兵刃撞击的声音,变得稀疏。忽然我从岑昏怀里发现一份“密诏”:“事成之后立即诛杀陆、步二人。”写得坚决!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现在也终于明白了皇族也叛变的原因。
“将军,反贼抓来了。”施绩很是神气地把步阐押了进来。我示意他退下。
步阐,他依旧那么倔强,不肯答话,不肯屈服于我犀利的目光。我冲他笑了,笑得夸张,笑得释然;他也笑了,笑得灿烂,笑得悲壮,豪气冲天!
“你笑什么!”我厉声喝问他。“你又笑什么?”他双眼也立刻变得凶残。轻叹了一声,我用悲凉的词汇形容着,“你输了。”他收敛起野蛮,竟变得深沉悲哀——
“走!”我抽出那把剑割断了他身上的绳索,然后摘下了头上的银盔扔到了地上,他也会意地笑了,“我们回家吧!”两个小伙伴,手牵着手去寻找那没有咆哮的世界。
(大哥原来不再是大哥,而三弟原来还是三弟。不久后,吴国灭亡,大哥自尽。我没有落泪,只是叹息。以后,我们隐迹苏杭,不再过问世间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