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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孝“吊诡”析

发布人:胡爱萍    发布时间:2010-10-21 点击量:

二十四孝的故事,幼时只知道“芦衣顺母”,是听我母亲讲的,倒不是教子学孝,而是说后母多么可怕。后来见谁家死了老人,举行大殡,孝子贤孙都要给死者做一些彩纸糊的车马楼房等,常见彩楼上画着花花绿绿的人物,问大人,说是表彰孝行的,有王祥卧冰,郭巨埋儿等,再问,大人就会给讲上一通。于是想那孝是件很可怕的事,便连好奇心也不敢有了。这和鲁迅先生儿时的心理是一样的,自己不敢孝,也怕父母孝了会把自己埋掉。又想,既是给死去的先人的,那于现世的人,恐怕是没有意义的吧。 后来,读了书,才知道这些故事出自元朝郭居敬所撰《二十四孝》,并不是给死人表彰子孙的孝行,而竟是用来训蒙童,心里就吃惊不小。对其中不合情理的孝行,尤觉可憎可恨。郭巨埋儿,“巨遂掘坑三尺余,忽见黄金一釜”;王祥卧冰,“冰忽自解,双鲤跃出”。如若挖不出金子,难不成就真的埋掉自己的亲生儿子吗?赤身卧冰即使冻死,也未必会有鲤鱼跃出。将如此可怕愚昧的事拿来训蒙童,是倡孝行,还是灭人性? 对这疑惑,又直到读了亚伯拉罕杀子(《旧约•创世纪》第二十二章)的故事,才似乎明了: 亚伯拉罕晚年得子,神要试探亚伯拉罕,让他将心爱的独子以撒作为供奉神的燔祭。亚伯拉罕既不追问原因也不与神争辩,而是严格地按照神的指示,将儿子以撒带到神指定他献燔祭的山上。亚伯拉罕一切收拾停当,举刀要杀以撒,就在这千均一发之际,神的使者制止了他,并用一只公羊替代了以撒。 令人称奇的是,郭巨埋儿,亚伯拉罕杀子,出现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两个故事,竟是惊人的相似。只不过一个是对老人表孝心,一个是对神表诚意——这“诚意”我们不妨也理解为是对神表孝心。读亚伯拉罕杀子的故事,心里并没有很深的恐怖,想既然是神设下的局,自然会有神来解决,如果神不来解,那这神也忒无情了些,不去敬他也罢;我们的“孝”虽没有说明神正在一旁暗暗察看,但那结局,也应该是有神的护佑。否则,谁能保证一定会在埋儿时挖出金子?谁又能保证王祥在卧冰冻死之前,能感动得鲤鱼跃出献身? 直到最近,在《梁实秋读书札记》一书里,读到李长之先生对王祥卧冰的故事进行的考证,心里才略宽解。故事原型见于晋孙盛著的《晋阳秋》:后母数谮祥,屡以非理使祥,祥弟览辄与祥俱同,又虐使祥妇,览妻亦趋而共之,母患方盛,寒冰冻,母欲生鱼,祥解衣,将剖冰求之,会有处,水小解,鱼出。原来故事中也有一个后母作梗,原来王祥还有个遵行孝悌的异母弟弟和懂事明理的弟妇。王祥解衣,并非是为卧冰,而是为便于用力剖冰,而正巧有冰薄处,易剖开,鱼也就出来。这就合情理多了,读者也不必为王祥和天下的孝子捏一把汗。 往深处一想,问题就来了:本来是合情合理的事实,也能宣扬王祥的孝敬之心,为什么偏要改得不近人情、神乎其神,让人心生恐惧和疑惑呢?这种奇特诡异,在郭巨埋儿、哭竹生笋、刻木事亲等“孝”行中尤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古人云:“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孝既重在心,则何必在孝子的行为上做如此不堪设想的虚构?除了表明古人的想象力丰富,其它留给人们的正面有益的东西,着实不多。那么,这样的夸饰,究竟想达到一个怎样的效果?我想从两方面来找答案。 一是让人相信甚至迷信善行必有善报。神让你燔祭儿子,你不必问也不可问,只按神说的做就是了,方显心诚,神一定会在关键的时候帮助你。中国虽没有明确哪一个神,但神却因此更多,每一个神都有权力支配人的行为。且不说让人行孝是哪一个神的指示,只说是所谓道统的需要,或者上层建筑的需要,作为社会下层,就只能服从。但是,你不能提出诸如“我为什么要服从”这样的问题,如果提出,就是不诚。历史的推进总会有几个下层人物不是那么愚昧,也总会不断地有下层人物窜到上层,自然就会产生“为什么”的疑问。于是,善有善报,就成了勉为其难的答案。郭巨挖出金子不会只是巧合,一定是神明回报;王祥卧出的鲤鱼,也一定是神派出的使者。但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相信了这鬼话,为求金子去埋自己的儿子,挖出金子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说辞也早已准备好:你有所贪图,心不诚,当然神不灵。“头上三尺有神明”,我们习惯于把一些复杂的问题诸如偶然与必然、前因与后果,归结为这简单的一句话。 可是,现世中的“善报”又在哪里?我们看多了并不乐观的事实,又怎能违心地相信善行的结果? 这就是第二个答案:以极端的夸张和渲染,暗示“善报”的神秘性,以强化人们的这种信仰。越极端,越显出神明力挽狂澜的神奇和神通广大。虽非同一个神,却都要在亚伯拉罕举刀的那一刻才及时出现,在郭巨埋儿的关键时刻显灵。王祥解衣剖冰,不够极端,“打动人心”的效果不强,自然为制造这一孝行传说的“神”所不取;而赤身卧冰鲤跃出,带有神秘浪漫主义色彩,不能不说那鲤没有附上点灵气。如果没有这些不近情理的大胆行为,也就不会有难以企及的理想结局。神的回报总要超出人的期望,儿不必埋,且有金子;身不必死,双鲤奉亲。并且行孝人都传得美名,以此孝名再博个一官半职,其收益远远高于偶一玩命的成本。只要一次大胆孟浪的行为,便会感动得神为你铺好以后的路,行孝成了某种人生游戏或赌博。但这种游戏和赌博却不可轻易玩弄,因为它的结局只操纵在神的手里。渲染神秘感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万一哪个神在关键时刻打了个盹,没有及时显圣,以阻止一个荒唐的行为,或没有给极端善行一个理想的结果,一场悲剧就会发生,随之也会出现新的说辞:神的神秘性注定了结局的不可预知,也许那人在别处做了不敬之事,神借故要惩罚他。其结果反而是加深了人们对神的恐惧和膜拜。怪异神秘,荒诞离奇,不可预知,处于可求不可求之间,它似乎能左右你的思想和行为,对这样的“吊诡”,普通民众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因此对于神,更加谨言慎行,居恭事敬。庆幸王祥和郭巨们没有做对不起上天的事,所以才会有这么“美好”的传奇似的结局,以作为典型事例来“训蒙童”。 “孝”本是符合伦理的美德善行,却要用如此“吊诡”的方式逼人践行。可见问题出在“为什么要行孝”上。当人们无法寻找到答案时,往往求助于信仰。“二十四孝”便是这种信仰的实例注脚。可惜其中的一些孝行带有浓重的愚民色彩,故不易为人接受。因此,在当今社会,一些传统美德需要借助怎样的信念进行传播,需要寻找到怎样更贴近人心、合乎人情的典型,也许是我们所应该思考的问题。